当你泛舟荡漾在碧波粼粼的东湖，陶醉于那人世间罕有的“水石大盆景”的迷人景色时，也许能想见它在古代的模样和略知它的成因：此地原是一座青石山。2000多年前，秦始皇东巡，相传在此供刍草，故名箬篑山，俗称绕门山。从汉代开始，一代代石工在此凿山采石，胼手胝足，鬼斧神凿，遂成险峻的悬崖峭壁和沉幽的深潭。然而，你未必全盘了解东湖原主人陶浚宣其人其事。

●裘士雄

一

陶浚宣（1848—1912），原名祖望，字文冲，号心云，晚署东湖居士、稷山居士，会稽陶堰人。系东晋陶渊明第45代孙。清“同治丁卯并补行甲子科副榜，光绪丙子科举人，丁丑考取觉罗汉教习，以知县用。丙戌会试，挑取誊录方略馆，议叙同知，升用知府，递升道员，加三品衔，赏戴花翎”（《会稽陶氏族谱》），历任广东广雅书院山长（院长）等职。他目睹和痛感清廷统治的腐败、黑暗，中年后遂无意仕途，毅然回乡，为家乡的园林建设等事业竭尽心力，颇有作为，在绍兴乃至中国近代史上写下浓重的一笔。

清光绪二十二年（1896），陶浚宣以其特有的眼光看中箬篑山半壁残山剩水，他拿出多年为官的薪俸积蓄和书法润笔所得，又从陶在宽、陶在铭等族亲处获得资助，筹集8000银元，在箬篑山北麓，沿古运河筑堤二百余丈，并在堤之北侧砌成围墙，堤上种植女贞、垂柳和千叶桃花等。在保留先人遗存奇特的陶公洞、仙桃洞等胜迹的基础上，他还利用采石形成的峭壁、水潭，巧妙地营建了稷寿楼、扬帆舫、听湫亭、饮渌亭、香积亭等楼台亭榭和霞川桥、秦桥、万柳桥等造型各异的津梁，恰到好处地垒叠假山等建筑小品，还在摩崖和各种建筑上镌有众多的楹联、石刻，终于在光绪二十五年（1899）将这一常人不屑一顾的废石宕建成美轮美奂的园林艺术精品：东湖景区。近些年，有关部门新添了揽越亭、寒碧亭、小稽轩等景致，但亦有一些被历史堙没了。如秦桥南面原有灵石亭，亭柱上有陶浚宣集“太白诗”的楹联：“江空欲听水仙掺，壁立直上蓬莱峰”。它与稷庐堂联“八州延世泽，五柳振家声”、东门门联“门前学种先生柳，岭上犹横隐士云”、陶园门联“崖壁千仞，此是大劈斧画法；渔舫一叶，如入小桃源图中”等东湖许多楹联、石刻一样，袒露了陶浚宣厌恶官宦生活和尘世俗嚣的心迹，刻意将东湖打造成世外桃源、赓续先世陶渊明的隐逸生活。

其实，陶浚宣这一张之洞的维新人物，并没有在此当隐士、寓公。他在营建东湖的同时，就着力筹办新式学堂。光绪二十五年（1899），陶浚宣将其从侄孙陶成章早年也任过教的东湖通艺义学改办东湖通艺学堂（后又办东湖法政学堂），设史、子、算、译四斋（专业），礼聘孙翼中、谢震、陈威、寿孝天、周作人等饱学之士到校教授国文、算学和英文等。后来成为杰出人士的竺可桢、刘大白、陈仪等早年均在此求学。1933年秋，东湖通艺学堂学生陶缉民赴北京，拜访老师周作人。席间，周氏即兴挥毫，书赠陶缉民条幅一张，文曰：“绕门山在东郭门外十里，系石宕旧址，水石奇峭，与吼山仿佛。陶心云先生修治之，称曰东湖，设通艺学堂，民国前八军甲辰秋余承命教英文，寄居两阅月，得尽揽诸胜，曾作小诗数首记之，今稿悉不存，但记数语曰：‘岩鸽翻晚风，池鱼跃清响’，又曰：‘萧萧几日雨，开落白芙蓉’。忽忽三十年，怀念陈迹，有如梦寐，书此数行以赠缉民兄，想当同有今昔之感也。”

二

笔者以为，陶浚宣一生最大的亮点是他在1907年夏“秋案”发生后的所作所为。在清廷预备立宪的情势下，浙江巡抚张曾敭、绍兴知府贵福将尚未举事的女革命党人秋瑾匆匆“就地正法”，激起江浙舆论一片哗然。民间舆论坚持以宪政精神为思想武器，猛烈抨击官府处理“秋案”的种种不法行为，使其穷于应付，狼狈不堪，甚至身败名裂。而这些的有力推动者就是陶浚宣。“秋案”发生后，陶浚宣即奋笔疾书，以“绍兴合郡绅、商、学界公启”的名义和方式，发表约5000言的《驳浙抚致军机处电》。他根据浙江巡抚致军机处奕劻电文的八项内容逐一严词驳斥，公开宣言：“无一证明可以成立，即无一人可以成罪。夫大通学堂之枪，既奉官奏有案，也不得为私藏军火，学生并不开枪拒捕，即不得为匪党。而两生之枪毙者为冤死，十余人之受伤拘禁且受非刑拷讯者为冤狱。秋瑾既不开枪，又无证据、无口供，以提倡女学之人，而死蒙恶名，身遭惨戮，冤莫大焉。”陶浚宣原为清政府同一营垒中人，在清廷大开杀戒的腥风血雨之中，敢于仗义执言，抨击张曾敭、贵福“破坏立宪”“草菅人命”，这是相当难能可贵的，充分反映了他对秋瑾等革命党人乃至孙中山领导的辛亥革命的同情和支持，充分显示了他的正义感和大无畏精神。须知，陶浚宣生前“甚义烈士（陶成章）之所为”，陶成章也十分感念他的“栽培惠顾之恩”，在写给他的信函中表示“当俟日后学业稍有进步，再为效力”。陶成章被暗杀后，绍兴人民铭记他“为奔走革命而死”，“煌煌青史又足以垂其不朽”，而陶浚宣在其所筑的东湖辟“陶公祠”（陶社）。从陶浚宣对秋瑾、陶成章等革命党人所持的态度可清楚地看出，他中晚年已脱离清政府营垒，是一个与时俱进的乡贤。

三

如今，人们誉陶浚宣为维新人士、园林艺术家、教育家和书法家。确实，他的书法早在弱冠时已名闻乡里，尔后在浙东颇有名气。其书法以虞世南为本，魏书以张猛龙为主，取其精华，自成一家。陶浚宣擅写魏体，尤精篆隶真草。其蝇头小楷细字，俊秀曼妙。今天，人们还能在苏州寒山寺、绍兴东湖和长江三峡等地欣赏陶浚宣端庄峻厚、苍劲有力的书法艺术。陶浚宣生前书法名重一时，求其墨宝者络绎不绝，接踵而至。光绪帝师翁同龢折服其书艺，曾亲笔函邀陶浚宣切磋，言明不拘礼节，“免去官礼，彼此轻衣小帽相见”。梁启超、蔡元培等也与陶浚宣往来密切，这不仅是他们有共同的维新志趣所致，而且也出于梁、蔡诸氏对陶浚宣书法艺术的推崇。光绪、宣统年间，全国通用的“光绪通宝”等银圆、银角和铜圆的字模，均出自他的手笔。民国时期，上海尚古山房出版发行过《陶浚宣法书》等字帖，颇受书法界和读者的好评、欢迎。前些年，文友杜文和有幸目睹陶浚宣的《稷山读书楼日记》《心云公书张曜神道碑》等，认为陶氏是“既擅北碑，更精南帖。他是一位操守颇严、行事方正的学者”。当下借《东湖居士》微电影摄制放映之机，我们不妨进一步收集、整理其遗著，让东湖这一颗浙东古运河的璀璨明珠更加耀眼夺目，让陶浚宣这位乡贤在园林、教育、辛亥革命和书法诸多领域的伟绩理所当然地全部载入历史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