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有清一代近三百年的政治舞台上，活跃着一个十分特殊的幕僚群体。他们虽然没有被列入清朝政府的官员序列，却几乎遍及从中央到地方的各级官府衙门；他们虽然都不是朝廷命官，却几乎操纵控制了大清王朝地方政府乃至整部政治机器的运转；他们虽然已经销声匿迹了一百多年，却声名绵延，其思想、其精神、其文化，至今仍余音袅袅、不绝于耳。这个特殊的幕僚群体，就是时人已广泛称呼、今人亦不改其名的“绍兴师爷”。

一

概说

幕僚制度在中国古代的官僚政治史上延续了两千多年，其称谓、名称五花八门。宋朝时，幕僚的称谓有幕职、僚属等20种。到了清朝，幕僚的称谓更是多达24种，其中便多了师爷这一称谓。根据王文涛先生的研究统计，师爷在《儿女英雄传》中出现了90次，在《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中出现了56次，在《清实录》中出现了3次。

师爷这个幕僚群体，以绍兴来命名，称为“绍兴师爷”，是名正言顺、名副其实的。这是因为，在师爷队伍里面，绍兴人出道最早，数量最多，名声最大，他们既是清代幕业的开辟者，也在很大程度上自然而然地成为了垄断者，成为了师爷的典型代表、形象大使、代言人物。

与“绍兴师爷”这一俗称相关连，“无绍不成衙”这句谚语，在清代也已十分流行。没有绍兴师爷，就不成其为衙门。事实果真如此吗？答案是，果真如此，一点不虚。

从绍兴师爷的从业数量来看，根据著名师爷汪辉祖的记载，清代州县之中，“巨者需才至十余人，简者或以二三人兼之其事”。清代有1358个县、124个州、245个府，另有18个省的布政司、按察司、巡抚、总督等地方衙门，还有朝廷六部、大理寺、理藩院、詹事府、都察院等中央机关衙门，如果每个衙门请5位师爷，全国的师爷总数就当在万人以上。

从绍兴师爷的作用与影响来看，清代人梁章钜在其《浪迹续谈》中记载，当时绍兴师爷与绍兴话、绍兴酒在全国各地“三通行”，“刑名钱谷之学……竟以此横行各直省。”

我们可以从这些记述中，身临其境般地感受到，绍兴师爷的确是一个分布广大、规模庞大、影响巨大的幕僚群体。

二

成因

绍兴师爷作为一个地域性、专业性极强的人才群体，作为清代各级官吏处理政务公事、行使管理职能的智囊和代办，既是中国幕僚制度演变发展的结果，更是特殊的地域环境、特殊的人文基因和特殊的社会背景综合作用的结果。这种特殊性，主要表现在五个方面。

一是文风炽盛，人才辈出。绍兴古称“荒服”之地。经过大禹治水，句践生聚，秦皇巡越，马臻筑湖，到东晋时出现了“今之会稽，昔之关中”的繁荣景象。隋唐宋元明清时，文风灿然，进士多达2238名。绍兴师爷正是在这种炽盛文风的熏陶中成长起来的。

二是人地矛盾，生活艰辛。绍兴历史上堪称“鱼米之乡”，但由于“永嘉之乱”“安史之乱”“靖康之难”期间三次大的人口南迁，人地矛盾不断加剧。到了清代，绍兴的人口密度竟达每平方公里579.55口，一度居全国人口密度的第三位，人地矛盾显得更加突出，这就迫使一些人动起了外出经商、为人作幕等脑筋。

三是科举难就，功名诱人。据统计，从顺治元年（1644）到宣统三年（1911），绍兴中举人者2361人次。从顺治三年到乾隆三十九年（1646～1774），绍兴府的举人有656名，占全省总数的15.5%；本籍人本地考取进士的多达505名，居全国科甲排行榜的第六位。但更多的读书人因过不了科举这座“独木桥”，而另辟其他的求生求名之道，其中最有代表性的便是作幕、经商。

四是亲缘认同，形成“声气”。绍兴人特别讲求包括乡缘、血缘、师缘在内的亲缘关系，这种“彼此各通声气，招呼便利”的亲缘关系，是绍兴师爷群体形成、兴起、发展的重要原因。

五是时势需要，应运而生。满族上层在准备入关、入主中原、统一国家的过程中，认识到了依靠汉族知识分子的重要性，这就为汉族幕僚群体的出现提供了国家政策上的可能。清时僵化的科举制，使得优胜者虽被委以重任，但不善处理各种政事，只能依靠那些没有死读书、了解社情多、处事能力强的幕僚。为了应付西方文化的东渐、西方列强的入侵与民族矛盾的加深等复杂局面，客观上促使各级官吏招揽更多的幕僚人才，为己所用。

时势需要英雄，时势造就英雄。正是在这样一种独特的时代背景下，绍兴师爷应时对景、应天顺人，登堂入室、登台亮相了。

三

兴衰

绍兴师爷作为一个特殊的幕僚群体，经历了蓄势待发、顺势而生、因势而衰的漫长过程。

前面已经写到，绍兴人素爱读书，向重功名，为官者的数量自然也是不少，及至明代，更是形成了空前的盛况。明人顾炎武称“今户部十三司胥算皆绍兴人”，王士性谓“自九卿至闲曹细局，无非越人”，冯梦龙说“天下衙官，大半都出绍兴”。这种盛况，为绍兴师爷这一群体的出现，创造了得天独厚的条件。

研究与利用

事实上，除了当官做吏之外，绍兴也是代出名幕的，明嘉靖年间的徐渭就是典型的代表。徐渭是书、诗、文、画的大家，同时作为幕宾，他“知兵，好奇计，宗宪擒徐海，诱王直，皆预其谋。”正是徐渭们辛劳、有为的作幕，为绍兴师爷登上历史舞台拉开了序幕，他们堪称绍兴师爷的源头。

清朝初期，绍兴师爷开始在政治舞台上崭露头角，其中最早、也是最有名的代表，似乎非沈文奎莫属，堪称绍兴师爷群体的发端。

雍正、乾隆时期，绍兴师爷乘朝廷急需人才之机大显身手，地方衙门也“争以厚币聘之”。绍兴师爷异军突起，形成高潮。

鸦片战争以后，层出不穷的新生事物和错综复杂的内政外交，为绍兴师爷这个人才群体的进一步壮大，提供了新的机会。这时，最著名的师爷，几乎都投效到了中央、地方实权派和封疆大吏曾国荃、张之洞、左宗棠、李鸿章、荣禄、袁世凯、瑞方等的门下。绍兴师爷的队伍规模、地位作用、势力影响，达到了顶峰。

1898年的戊戌变法后，绍兴师爷作为一个由特定区域人员构成、特定时期发挥作用的特殊幕僚群体，伴随着经济社会的变革与发展，终于完成了特殊的历史使命，退出了特殊的历史舞台。但是，作为我国古代幕僚制度的终结与顶峰，绍兴师爷的人数之众、分工之细、历时之久，前所未有；其在当代之作用、对后世之影响，更是为先前各代幕僚所难以比拟。绍兴师爷为我们留下了弥足珍贵的历史遗产，提供了值得借鉴的有益启示。

四

绍兴师爷为国家留下了资治学识

绍兴师爷所从事的工作，几乎涉及政治、经济、文化、民生等各个方面。他们为后人提供的大量的“佐治药言”、众多的学说见解、完整的幕学理论，至今仍闪耀着灿烂的光芒，正在越来越引起更多的人们的关注与重视。绍兴师爷当中，不乏颇有成就的诗人、文学家、文史学家、方志学家、金石书画家、政治家、军事家、思想家、法学家、医学家、数学家，他们对中华文明的贡献有目共睹，不可磨灭。

一是在刑名方面，绍兴师爷的言行，颇有历史意义；直至今日，也仍颇有现实意义。他们注重熟悉律例，认为“律文解误，其害乃至延及生灵”。注重搞清事实，强调办案“不可先有成心，又不可漫无主意”。注重办案效率，强调“随到随审”，以既防“前事未去，后事又来”，又免除“穷民守候缧绁之苦”。注重宽仁省事，强调“少唤一人，即少累一人”，“可息便息”。注重释律汇例，结合刑名实践，注释《大清律例》，汇编典型案例。绍兴师爷的这些思想与实践，为清代的地方法治文明、为民国司法制度的创新、为中国司法制度的延进发展，作出了巨大的贡献。

群英荟萃

二是在钱谷方面，绍兴师爷的民本思想、务实精神，很值得学习借鉴。他们注重征收基础，“第一要清丈经界，既正则立鱼鳞册，册籍明则地与粮皆按籍可稽矣”。注重科学催征，“晰其来历，查其委曲……了然分晓”，反对简单化的追欠清查。注重赈灾救灾，面对灾情要“分定村庄，挨户清查，分别极贫、次贫”进行赈济，紧急情况下还要“不待报，遽出仓粟”。注重水利建设，以“便贸易之航”，“获灌溉之利”。绍兴师爷的这些思想与实践，为社会生产力的发展和民生的改善，作出了巨大的贡献。

三是在文牍方面，绍兴师爷同样给了后人不少可以借鉴的东西。面对浩繁的公文，绍兴师爷创造了“江山一统”的分类方法。这种分类方法，富有创新精神，是很有实用价值的。绍兴师爷十分重视对文书的催办和督查，“时时扣算”，“无不惮之”，使公务及时处理，不致延误。这种有条不紊、按时推进工作的方法与精神，是很值得学习的。绍兴师爷十分讲究公文的遣词造句，“虽报雨、请安各禀，亦不可不慎，蒙头盖面之文，土饭尘羹之语，最易取厌，尽汰为佳。”这种作风与文风，也是很值得学习的。绍兴师爷的这些思想与实践，为近现代的文秘科学的形成与发展，作出了巨大的贡献。

五

绍兴师爷为国度留下了绵延功业

一是绍兴师爷建立了拒挡外敌入侵，维护民族独立的功业。鸦片战争以后，面对西方列强侵略的加剧和民族矛盾的加深，面对民族救亡图存和近代化的主旋律，绍兴师爷或明或暗、或直接或间接地参与了抗击外敌的斗争，并利用其特殊的地位与“权力”，在其中发挥了重大的作用。

二是绍兴师爷建立了维护国家统一，促进民族团结的功业。清代边疆少数民族的分裂割据活动频繁发生，其中西南地区吴三桂、耿精忠、尚之信的“三藩之乱”与西北地区噶尔丹等的反叛，严重地威胁着国家的统一和民族的团结。在这一大是大非问题上，绍兴师爷保持清醒的头脑，积极参与了平叛斗争，为统一的多民族国家的最终形成立下了大功劳。

三是绍兴师爷建立了维护地方秩序，安宁百姓生活的功业。他们常常在“吃讲茶”的过程中，坐“马头桌”，调解纠纷，化解矛盾。他们将维护治安，打击不法，惩处豪强作为自己的重要职责，但又不草菅人命，滥杀无辜。

六

绍兴师爷为国民留下了立身之镜

绍兴师爷好学。清代幕业的竞争是十分激烈的，“千人学幕，成者不过百人；百人就幕，入幕者不过数十人。”可见，对作幕者的要求是很高的。在如此高严的标准中名列前茅并进而稳坐“钓鱼”之台，没有在好学基础上的真才实学，是不可能的。这种好学精神，是很值得红尘社会中的人们学习借鉴的。

绍兴师爷忠诚。一是尽心。汪辉祖《佐治药言》的第一条就是“尽心”，认为“食人之食而谋之不忠，天岂有以福之？”强调“佐治以尽心为本”。二是尽言。“必尽心之欲言，而后为能尽其心。”三是尽力。他们“自晓至暮，常据几案治文书，无博弈之娱，无应酬之费。遇公事援引律义，反复辩论。间遇上官驳饬，亦能自申其说。为之主者，敬事惟命。礼貌衰，论议忤，辄辞去”。这种忠诚精神，是很值得浮躁社会的人们学习借鉴的。

学幕与游幕

绍兴师爷律己。“幕之自爱，要在廉、慎、公、勤。”其中“公”是基础，所谓“宾主之义，全以公事为重”。他们反对“强效豪华，任情挥霍，炫裘马，美行縢”，甚至“嬖优童，狎娼妓”，强调“欲葆吾真，先宜崇俭”，认为“家之不俭，必至于累身”。这样的职业道德与思想情操，是十分崇高的。这种律己精神，是特别值得诚信与道德缺失者们学习借鉴的。

绍兴师爷智慧。一是遇事冷静善谋。譬如择业，“读书不成，去而读律”，这是尊重现实，主动适应，不钻“牛角尖”，不挤“独木桥”。譬如择主，他们主张“不合则去”，即当幕主处理事务明显不公正，“反复言之而不听，则去之耳”，千万不可“恋一馆而坐视官之虐民”。这种“不在一棵树上吊死”的人才流动思想，颇具现实意义。譬如择字，当幕主在“屡战屡败”，既不敢谎报军情，又不甘就此受罪的矛盾情况下，绍兴师爷挥笔将奏折中文字改成“屡败屡战”，既改出了幕主精神状态，又使之得到了朝廷夸奖。二是处事灵活机动。他们善于以变应变，从实际出发处理各种公务。譬如在处理公罪时采用从轻或者减轻的办法，而对犯私罪者则严格执法，这样做既体现了《大清律例》的立法精神，又取得了较好的社会效果;他们对《大清律例》的注释和大量案例的汇编，正是在这种灵活机动的实践基础上进行的。三是做事留有余地。不走极端，把握分寸，恰到好处，留有退路，正如鲁迅先生所总结的，“我们绍兴师爷箱子里总放着回家的盘缠。”绍兴师爷的这种智慧，堪称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

七

期待

绍兴师爷在中国古代人才史、幕僚史、清代官僚政治及经济社会发展史上的地位与作用，绍兴师爷留给我们的历史遗产与有益启示，决定了对绍兴师爷分门别类、广泛深入地进行研究的历史意义与现实意义，决定了传承弘扬师爷文化的历史意义与现实意义。

令人欢欣鼓舞的是，绍兴师爷馆的建成开放，既向人们系统展示了绍兴师爷的风采，又给人们提供了生动活泼的知兴替、明得失的镜子，更给人们提供了接受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熏陶的良机，当然也为研究、弘扬师爷文化创造了十分有利的条件。

对于任何历史问题的研究，都是为了在搞清“来龙”的基础上，更好地把握“去脉”；都是为了在提炼其文化意蕴的基础上，更好地春风化雨、以文化人。对绍兴师爷的研究，同样也是如此。我对这样的研究，充满信心与希望。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讲，绍兴师爷馆的建成，是功在当代，惠及长远的。

（11月3日《绍兴日报》第03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