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击阅读完整报道↑

当“免费领鸡蛋”骗局被越牛新闻曝光后，苏晴第一时间将报道转发给了阿梅。她想，没有人比阿梅更懂这背后的心酸与无奈。

“免费鸡蛋只是诱饵。他们还卖保健品、磁疗床、神仙水……”阿梅对这套流程再熟悉不过——这些“经验”，全都来自她的母亲。

阿梅的母亲沉迷于购买这类产品，已经有两三年了。从磁疗床、理疗头套到所谓的“能量内衣裤”，甚至牙刷牙杯，只要店里有的，她几乎统统搬回家。母亲不光自己用，还执意为全家每人都备上一套。至今，阿梅的儿子仍枕着外婆买的磁疗枕头睡觉，老人家笃定地说：“这能帮助孩子长高。”

阿梅一直没有换掉那个磁疗枕头，不是因为她也“犯了糊涂”，而是因为这场与母亲之间的“拉锯战”已经持续了太久，久到几乎变成一种亲情的考验。她也曾激烈反对，为那些价格不菲却效果存疑的商品与母亲争执，但收效甚微。

“有一次，我实在气不过，拿着产品去店里找商家理论，可我妈却不站在我这边。”阿梅回忆道，当时母亲脸上写满了窘迫与难堪，“仿佛我的行为，让她在朋友面前丢了脸。”

很长一段时间里，阿梅想不通。很多年轻人也有着同样的困惑——他们想尽办法：收集资料、耐心沟通、悄悄退货……一心想将父母从“骗子”手中拉回来，却往往不被理解，有时甚至被扣上“不孝”的帽子。

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子女抗争

阿梅母亲常去的那家“健康养生”店，就开在她住的公寓楼下。门面不大，吹嘘的产品却不少：护膝、吸氧仪、“航天科技转化成果”，甚至还搬出杨利伟做背书。得知母亲每月退休金近万元，店员的态度愈发殷勤：“老姐姐，您每月退休金一万，多活十年就等于多赚一百万，十二万的磁疗坐垫算什么？”每一句话，都精准戳中了老人家的心。

“我妈把那些都买完之后，你猜他们开始卖什么了？”阿梅问苏晴，语气里满是疲惫。

“卖什么？”苏晴猜不到。

“卖水了。”她苦笑。你没听错，就是号称来自美国的“神仙水”——赛尔复得“细胞营养液”，外观和矿泉水没两样，售价却高达四千多元。阿梅上网一查，最先跳出来的报道标题便是：《天价保健品迷局：赛尔复得的“细胞营养液”神话》。文章指出，这款吹嘘“包治百病”的液体涉嫌虚假宣传，实际上自2006年进入中国市场以来，一直未获得“蓝帽”认证，本质上只是普通食品。

阿梅不是没有苦口婆心劝过，但母亲根本听不进去。于是，她只能悄悄把家里的这些“垃圾”一样样丢掉。动作必须小心翼翼，生怕伤了老人的心。

而在00后的芳芳家里，每当家中冒出陌生的瓶瓶罐罐，她都如临大敌。她知道，一旦被母亲发现，一场“大战”将不可避免。

不知从何时起，也许是三年前，也许更早，外婆开始被老姐妹们拉着去“听课”，风雨无阻。店里偶尔送她一袋米、一壶油，她便得意地向家人炫耀：“别人都没有，就给了我。”再后来，外婆又迷上了在直播间买蛋白粉、羊奶粉、辅酶Q10，不光自己买，还要给芳芳的妈妈也买一份，并时不时打电话“监督”她们有没有认真吃。外婆总是说：“电视上都说了，吃了对身体好。”为此，为此，芳芳的妈妈不知道跟她吵过多少次，两个人不像母女倒像是仇人。

“好几次，妈妈趁外婆洗澡、做饭，让我把她手机里那些推销员全部删掉。”芳芳说。

不久前，她在某社交平台发现了一个名为“爸妈被三无保健品坑害群”的小组，里面有上百名近乎绝望的子女，彼此分享“斗争经验”。芳芳也加入了他们。有时，看着群里的消息，她感到一丝共鸣与安慰。

这些“经验”五花八门：有人调低家里网速，让父母看不了直播；有人悄悄开启社交媒体的关键词屏蔽功能，过滤掉“保健品”“情感主播”等信息；还有人把骗子和父母的聊天截图投诉到平台，希望能封掉骗子的账号，也“封”住父母的沉迷。

但更多时候，年轻的芳芳不明白：为什么老年人会对陌生人如此深信不疑？“那么多破绽，他们怎么就看不穿？”

▍“利”往情深

“孤独，是最深的漏洞。”不少网友总说，父母被骗往往是因为情感支持不足、子女陪伴太少。

阿梅承认，作为中年人，她每天奔波于事业与孩子之间，对父母的陪伴确实有限。而那些主播和店员，最擅长的就是填补这份情感空白。“我儿子有一次跟我说：‘妈妈，你知道外婆为什么喜欢去店里吗？他们给她很高的情绪价值，你有吗？’”这句话像一根刺，深深扎进阿梅心里。确实，那些人对母亲热情得像“亲生姐妹”，除了把老人们聚在店里，还组织聚餐、跳舞、踏青。“他们亲如姐妹，主打一个全方位陪伴。我都惊呆了。”

不过，也有子女不认同这种解释。比如芳芳家，外婆和他们同住，朝夕相处，按理说不该感到孤独。但有专家指出：“陪伴，并不等于被理解。”具体来说，很多子女提供的是“生活性陪伴”——做饭、聊天、接送、问候。但老人真正需要的，或许是“精神性陪伴”：一种被倾听、被尊重、被认同的存在感。而从社会层面来看，更深层的问题在于，老年人普遍缺乏有意义的社会联结与参与空间。

关于这一点，阿梅举双手赞同。“今年我在新加坡待了一段时间，明显感觉那边的老年人生活得很充实。”一方面，社会为他们创造了诸多便利：完善的公共服务、友好的无障碍设施、活动丰富的乐龄中心等；另一方面，他们自身的精神世界也比较富足，常结伴学习舞蹈、乐器，或是一起旅行。对比之下，阿梅逐渐明白：也许母亲并不是非要买那些产品，而是她的世界太“冷清”了——那家保健品店，反倒成了她的“社交俱乐部”。

这或许也能解释，为什么很多直播间的套路不是直接卖货，而是从免费送米送油、平日嘘寒问暖开始，先建立“情感依附”，再通过信任换取金钱。越牛新闻记者在随监管部门上门检查时发现，很多老人对这些主播和店员感情很深。

“执法人员在店里取证时，仍有不少老年人前来兑换奖品。他们态度和蔼，还热情地和店员分享自己带来的零食水果。当店员面露难色说今天暂时取不了货，他们也都表示理解，说过两天也行。”该记者回忆道。

▍尊重衰老

“除了不管，我还能怎么办？”

在“爸妈被三无保健品坑害群”里，类似的绝望时常蔓延。芳芳因尚未直接卷入“战火”，成了群里少数保持冷静的旁观者。在每天99+的消息中，她察觉到一个共性——恐惧。

细数父母购买的产品，名目繁多，却几乎都围绕着“健康”二字：L硒、藏贝母、磁疗枕头、护膝、牛髓粉、南极磷虾油……老年人对衰老的不安，全都投射到了这些具体物件上。

阿梅深有同感。“到了他们这个年纪，身边的朋友陆续离去，对疾病和死亡的恐惧日益强烈，加上不愿成为子女负担的敏感心理，让他们对‘健康’的渴望变得格外迫切。换个角度想，父母购买这些东西的初衷是好的——希望自己健康，也希望我们健康。”

前段时间，阿梅的脚意外受伤，母亲心疼不已，立刻拿出一瓶“神仙水”，小心翼翼地涂在她的脚踝上。听起来荒谬又好笑，但只有阿梅自己明白那一刻心情的复杂——“他们被无良商家蒙蔽了双眼，分不清真假与科学，这何尝不是一种可怜与可悲？”

渐渐地，她不再紧盯母亲的“购物战绩”，只偶尔趁她不注意，悄悄把她给孩子用的那些“保健品”丢进垃圾桶。有些产品在确认成分基本安全后，她也会留下来用一用。不为别的，只为不让母亲伤心。

当然，阿梅并不认为自己和“父母被教唆买养生产品”这件事达成了妥协。恰恰相反，她对此有了更多思考与应对方向。

“该受责备的，不应该总是老年人。”她说，我们应该给老人多一些宽容，给社会多一些严格。“作为子女，我一直在反思：首先，钱是父母自己的，他们有权支配；其次，每一代人都有各自的消费需求与陷阱。年轻人买奢侈品、抽盲盒，中年人为孩子报各种补习班……老年人购买一些‘养生健康’产品，其实无可厚非，是正常的需求。”她也郑重地告诉母亲，自己同样在慢慢变老，能理解他们心中的不安。

唯一让她始终放心不下的是：老年人健康养生市场存在太多灰色地带，缺乏有效监管。“即便真的要买，也希望他们能买到合格、放心的产品，而不是在谎言与欺骗中，一次次消耗亲情与财富。”

“前两天，我外甥女跟着我妈妈出门，偷偷拍了张照片发给我，说：‘你瞧小外婆那开心的表情。’”

阿梅知道，当一切都被坦诚诉说，彼此都能感受到那份藏在对抗背后的温柔。

（文中人物皆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