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岁的黄德昌，用25年做了一件事：寻找回归故乡诸暨石砩的路。

1993年，黄德昌把年迈的父亲黄之献从安徽劳改农场接回故乡诸暨市枫桥镇石砩村，一年后，父亲去世。

20多年来，他内心承受不可言说之痛——父亲黄之献是中国共产党早期党员黄日初的嗣子，是活着爬出野人山的一名远征军战士。但不知情的村民，将他深深隔开，因为父亲曾被打成“反革命”。20多年来，每年他都默默地来扫墓，默默地回上海。

“这是一个深深的误会，请收下我们迟到的敬意。”10月30日，黄日初烈士牺牲80周年纪念会上，永宁村党支部书记黄伟中紧握黄德昌的双手，那一瞬间，满头银发的黄德昌泪水如注……

永宁村举行黄日初烈士牺牲80周年纪念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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揭下“坏人”标签

秋日午后，诸暨市枫桥镇永宁村石砩自然村永新公路两旁，水杉林挺拔壮观。

沿着水杉林，一身黑衣的黄德昌缓步走向墓地，这里安息着他的爷爷黄日初和父亲黄之献。

爷爷是全村敬仰的革命先烈，父亲是村民眼里的“坏人”。20多年来，扫墓路上，村民们看到他，会有意无意地避开，他已习惯了孤单。“父亲不是坏人，他是活着爬出野人山的一名远征军老兵。”他无数次在心里说，心在滴血。

从小在上海长大，与故乡缺乏联结，父亲被贴上“坏人”标签……所有这一切交织在一起，黄德昌的回乡路充满煎熬。

但是，今天不一样。石砩村举行黄日初烈士牺牲80周年纪念会，作为黄日初嗣孙，黄德昌受邀讲述父亲黄之献鲜为人知的抗战故事。

10月30日下午1时许，他换上西装，系上红领带，特意买了200枝鲜菊花，伫立在墓前。村民们陆续赶往墓地，向两位英雄致敬。“谢谢你们。”黄德昌含泪弯腰。

这是永宁村第一次为烈士举行纪念会。“这对英雄父子兵是我们村的骄傲。”黄伟中说，要传承弘扬英雄精神，振兴永宁的红色基因。

在永宁村，老老小小都记着黄日初，他是中共早期党员，牺牲时，年仅37岁。“因为肺病，他没有结婚，收养了兄弟黄恒生的儿子黄将松。”村老年协会会长黄斌礼说，关于他的后人，知之甚少。去年，村里筹备黄日初烈士牺牲80周年纪念会，寻找黄日初后人，这才知道黄将松就是黄之献，也是一位爱国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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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父亲黄将松

一个民族经受的苦难，落在每个家庭，就是一部血泪史。

“父亲生前一直念叨：他能活下来，已是幸运。他无愧于养父黄日初的嘱托，唯一的心愿是回到家乡守在养父黄日初墓旁……”纪念会上，面对村民，黄德昌第一次启开心扉。

黄德昌从小在上海长大，16岁插队落户去舟山，27岁调回上海，被选拔为“工农兵大学”学员，就在他满怀欣喜准备去上学时，突然被告知：取消资格。一位善意的老领导告诉他，有人写举报信，说他的亲生父亲是反革命，已被判刑。这是他第一次听人说，自己还有个生父。

原来，黄将松被打成“反革命”后，担心连累孩子，遂与妻子离婚，年仅两岁多的黄德昌由上海一户人家收养。而当黄德昌再次见到父亲时，黄将松已经年逾七旬。

1993年夏天，安徽白湖劳改农场一间简陋工棚里，黄德昌见到了父亲黄将松。“蓬头垢面，形影相吊。那一刻，我很后悔，为什么不早点来找他……”那天，黄德昌帮父亲洗澡擦身，洗下厚厚的黑老泥，父亲笑着说，这是他这辈子洗得最痛快的一次澡。

晚上，黄德昌挨着父亲睡下。后半夜，他被一阵嚎叫声惊醒，“熟睡中的父亲乱踢乱叫，嘴里不停嘶喊……”天亮了，父亲醒了，第一句话是：“我是从野人山死人堆里爬出来的……”

黄德昌这才知道自己是石砩人，黄日初是父亲黄将松的引路人。

黄德昌在爷爷的墓前深深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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牵出珍贵往事

故事久远，记忆鲜活。黄将松从小顽劣好斗，不怕父母，就怕养父黄日初。于是，黄将松的父母将儿子交给黄日初收养。曾在原浙江省第一师范学校求学的黄日初，受陶行知先生思想启发，教育孩子有方法。

一开始，黄将松去上海一家金笔厂做学徒工。他发现老板偷偷进了许多日本生产的金笔尖冒充国货，就写信告诉养父黄日初。黄日初叫他联络爱国工友，向上海报社反映，报道刊发后，老板被迫销毁日产笔尖。黄将松也被老板解雇回乡。看中这棵好苗，黄日初为黄将松改名“黄之献”，寓意要为国家为人民贡献自己，并同他约定，无论到何处，都要同他保持通信联系。

在黄日初的指导下，1937年，黄之献报考黄埔军校14期。1938年10月，黄日初不幸惨遭特务杀害。得知养父牺牲的消息，黄之献痛不欲生。中国远征军组建时，黄之献义无反顾放弃大后方运输工作，投身远征军，奔赴滇缅抗战前线，与日寇浴血奋战，九死一生。

抗日战争结束以后，蒋介石大举进攻解放区。“父亲说，他驻扎在上海浦东高庙，从没有对共产党打过一枪一弹。在蒋介石授令嫡系部队撤退时，时任宪兵队长的他，监督指挥全部队伍上军舰，当军舰驶离江岸到吴淞口高桥水域时，他支开警卫人员，从船尾跃入黄浦江，游回浦东……”1999年，黄德昌从有关方面获悉，中国台湾将父亲列为战争失踪人员。

“他留下来了，但被打成‘反革命’。”永宁村退休老人、91岁的黄尉林惋惜地说，回到石砩的一年里，黄之献深居浅出。“很少有人跟他说话。”

黄德昌为村民扎针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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践行一份嘱托

1993年，黄德昌从安徽将父亲接回石砩寄居在亲戚家后，回到上海工作。1994年清明，黄德昌回家给爷爷黄日初扫墓，第二天照例回上海。“临行前，父亲再三叮嘱我，你是医生，老百姓需要你，这里的乡亲需要你，要做个好医生。”没想到，这一别，竟是父子俩的永别。是年8月，黄将松突然发病去世。

此后每年，黄德昌回石砩寻根祭祖，每次默默来，默默回。一有空，他努力搜寻父亲与爷爷的材料。大约2000年，他结识了枫桥史志编写人陈炳荣老师。“老陈在重修枫桥史志时，一直念叨，黄日初有个养子，在哪里呢？”陈炳荣老伴张仲华回忆已故丈夫陈炳荣说，当陈炳荣见到黄德昌，得知黄之献参加远征军的史实后，欣喜之极，不顾病重多方核实史实，最终将黄之献这一章修订了上去。

一晃十五年过去。2015年9月3日，天安门广场，抗战胜利70周年大阅兵，从电视上看到抗战老兵方阵，黄德昌激动得泪如雨下：“父亲，你和他们一样，是英雄！”

2017年，黄伟中主动找到黄德昌商量纪念黄日初牺牲80周年一事。黄德昌觉得堵在心里多年的东西松动了。

这一年，为了维修烈士墓，黄德昌奔波于上海和石砩之间。有一次，修墓工匠何卫林说起腰痛，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没想到，第二次见到黄医生时，他背来药箱，给我扎针灸，一连几次，腰痛大大缓解，他却分文未取。”在何卫林眼里，上海医生就是厉害。

这事一传十，十传百。50多岁的黄伟请黄医生看颈椎，70岁的姚阿婆请他看头痛病……每次只要听说黄德昌回村了，村民都会赶到村里找黄医生。“后来，村民就提前预约。”黄伟中说，今年村里专门辟出义诊室，方便村民就医。

从医几十年，黄德昌专注中医针灸，是上海中医文献馆主治医师，退休后，在上海博爱医院工作。“20多年来，回石砩50多次，光是最近两年就有20多次。”黄德昌说，他第一次感到“被村民需要”，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幸福。那一刻，他想起父亲的嘱托。

为了服务更多的病人，最近，黄德昌在枫桥收了一名徒弟。“这里是我的根，我会常回来，为村民服务。”纪念会发言席上，他动情地说。

■记者手记

石砩村，是黄德昌的故乡，有根，有魂，有无法割舍的乡情。与黄德昌一样，由于历史原因，一些游子成了乡村的陌路人，回归之路，爱恨交织。乡村振兴需要游子，游子归来反哺乡村。走好这条路，需要勇气和智慧，更需要包容与接纳。20多年来，黄德昌的回归之路艰难却很圆满，走出了人性光芒，走出了乡村大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