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景良在向记者讲述他的黄酒情缘。)
绍兴日报-掌上绍兴客户端记者 沈卫莉 文/摄
去年,中国科学院研究员周景良把父亲收藏的105张绍兴黄酒酒票集结出书《醪海遗帧——周叔弢先生藏酒票》。后又撰写回忆文章《我父亲和酒》,谈到了新中国成立前,北京凡是正式宴客,差不多都是拿绍兴酒待客,从未见过或听说过,酒席宴上有喝白酒的。文章还原了一段绍兴黄酒的历史,读来韵味深长。
日前,记者前往北京采访他。
绍兴黄酒有一位忠实的拥趸,91岁的中国科学院研究员周景良。
周景良,祖籍安徽,天津长大、北京工作,这辈子没有到过绍兴,也从不嗜酒。多数时候,他的独子在晚上8点左右来看望他,斟满一小盅黄酒,父子俩在客厅,品着酒,聊聊天。
但是,这位鲐背之年的老先生却对绍兴黄酒情有独钟。去年,他把父亲收藏的105张绍兴黄酒酒票集结出书《醪海遗帧——周叔弢先生藏酒票》,认为它作为制酒史料可供有关人士参考。他又撰写文章《我父亲和酒》,回忆从小跟随父亲一起喝酒的情形,对绍兴黄酒的品质赞不绝口。
他的最大希望是:当年他在北京喝的是“京庄黄酒”,而今日黄酒中“京庄”已不存在,令人遗憾,希望黄酒的故乡绍兴能恢复“京庄黄酒”,重振昔日之辉煌。
一个阳光灿烂的深秋上午,记者来到北京拜访周景良,坐在轮椅上的周景良精神矍铄,见到我这位来自黄酒故乡的记者很是欣喜,他娓娓道来他的绍兴黄酒故事,整整2个多小时。他的夫人在旁调侃:“一讲到绍兴黄酒就兴奋,今天讲的话比平时一周讲的还要多。”
“北京以前差不多都是拿绍兴酒待客的”
大多数人只知道,周景良是位从事地质与地球物理研究的研究员,早年选派留苏,是我国最早使用电子衍射进行晶体原子结构分析的人。
熟悉他的人知道,老先生出身官宦世家,曾祖周馥是晚清的一位封疆大吏,创办了中国第一所武备学堂——天津武备学堂。父亲周叔弢,担任过全国工商联副主席、全国政协副主席等职,是位著名的古籍收藏大家、文物鉴赏家。
也许是受家庭环境的熏陶和影响,周景良也颇为好古,他对版本目录、金石书画、国粹京戏等,都有很深的造诣。
对绍兴黄酒的雅好,缘于周景良小时候跟着父亲赴宴席时所养成的。他向记者述说当时的情景——
一次我跟着父亲去北京谭家菜馆参加宴席,那是一个圆桌,我一个小孩子坐在最下位,靠近主人。最主要的客人要坐上座,面对入口但离入口最远的方位。那时候吃了些什么菜我没有印象了,但喝的是黄酒。
到1949年新中国成立为止,父亲所参加的宴席上是喝黄酒的。这好像形成一种规矩或惯例。我从未见过或听说过,酒席宴上有喝白酒的。
各种酒中,父亲最喜欢的是绍兴黄酒。他认为黄酒的品格在一切酒中为最高。当我10多岁听他如此说时,也觉得就是这样。我不善于描绘,只觉得黄酒香气高雅、醇厚,自然是酒中最好的了。父亲喝黄酒多在酒席宴上,在家中很少喝。
当时京津的大饭庄只卖饭菜,不卖酒。在饭庄设宴,或是自己带了整坛酒去开坛,或是命饭庄通知酒庄送酒来。酒有好坏,以价钱区分。
那时的酒庄往往是看人行事。来人叫送酒时,酒庄往往问是谁要酒,或者,饭庄派来的人帮助某某人叫的酒。酒庄知道某某人是懂得品酒的,又是社会上有地位的人,就送好酒去。若是某某人虽有地位,但不懂酒,酒庄也会以次充好地送差一些的酒来蒙事。送来酒,一尝说不好,命令酒庄重新送的事也是常有的。也有喝了送来的酒就发脾气的,说酒中掺了水。这就说不清了。送酒的小伙计只好听着人家发脾气,然后再送稍好一些的酒来。
喝黄酒有专用的酒杯。喝黄酒的酒杯有一定的形制,酒杯像饭碗形状但小而稍扁,其容量为2两(16两1斤的旧制)。
(酒票)
新中国成立以后,一些风俗习惯都在改变,那种宴席上喝黄酒的风气早已消失。1977年左右,我在天津街头一个摊位上看到,有人把整套一百多件的宴席用的瓷器拆散零卖,那是邯郸烧的瓷。我在其间竟然发现了喝黄酒的杯子。如睹故人,欣喜过望,赶紧买了一些回来。
那时,周围的人已经不知道这小碗是干什么用的。回家后,取家中旧存的黄酒杯注满水,满至碗沿。然后把水倒入新买的杯中,竟然也是水齐碗沿,不多不少。
真的是,二三十年以来,风习早已改变,而仍烧制这黄酒杯,且仍然规规矩矩遵守2两的容量,可谓典型俱在了。
黄酒杯只容2两是有其原因的。黄酒最好是热了喝,若杯中酒多,未喝完时杯中酒就凉了。所以,一杯酒喝两三口就喝光。酒席上照例预备两个酒壶。因为热酒要一定时间,一壶热酒拿上席来供客人斟饮时,另一壶酒则正在热水中加热准备着,轮流交替。这样,热酒的供应就不会间断了。
那时候喝绍兴黄酒,我都不要下酒菜,这是我个人的习惯,我见我的父亲也如此。我总觉得下酒菜的味干扰了口中酒的香味,但是有人是要下酒菜的。
“‘京庄黄酒’后来不见了”
周景良并非黄酒研究者,只是爱好者。他再三对记者说,“我之所以写《我父亲和酒》的回忆文章,是因为当年喝的是‘京庄黄酒’,而今日黄酒中‘京庄’已不存在。”
于是,“黄酒是什么样香气、什么味道、什么颜色”这一问题困扰了周景良几十年。他说,他当年喝的那种黄酒,与当时绍兴本地人
喝的绍兴黄酒、当今的绍兴黄酒都不一样,姑且可以称之为“京庄黄酒”。
唐鲁孙在《中国吃》一书中有一篇文章题为《谈酒》,文中写道,“大家都知道南酒的,都是浙江绍兴府属一带出产。可是您在绍兴一带,倒不一定能喝到上好的绍兴酒,这就是所谓出处不如聚处啦。打算喝上好的绍兴酒,那要到北平或者是广州,那才能尝到香郁清醇的好酒,陶然一醉呢。”“绍酒在产地做酒胚子的时候,就分成京庄、广庄。京庄销北平,广庄销广州,两处一富一贵,全是路途遥远,舟车辗转,摇来晃去的。绍酒最怕动荡,摇晃得太厉害,酒就混浊变酸。所以运往京庄、广庄的酒,都是精工特制,不容易变质的酒中极品。”
由此可见,当时京津一带确有“京庄黄酒”存在。周景良这样回忆过往——
我青少年时期,所见到的、喝到的黄酒,其颜色是浅黄色的,或者说是正黄色的液体,而不是褐色或咖啡色的。那时的黄酒是清澈的、透明度相当高的。其香味是一种清醇气味,没有丝毫糟味。味觉方面,也是非常清爽:有酒味,但没有糟味。
拿日本的清酒来对比的话,“京庄黄酒”和日本清酒有类似的地方:颜色清澈,“京庄黄酒”为浅正黄色,日本清酒的颜色则更浅;味觉醇厚,但无酒糟味;香气清雅。但是两者也有所不同。其香气不是同一类,含在口中,则感觉“京庄黄酒”是酒,日本清酒则是水的感觉。
在新中国成立以后,经过社会主义改造,私人酒庄没有了。有了国营的制酒企业,产品标准化。于是有了加饭、善酿等标准品牌、标准质量的黄酒。再也没有像以前那样,每一坛酒的色、香、味都各有不同的情况了。
这时,京津一带出现了过去从未见过、从不知道的茅台、泸州大曲、五粮液、西凤等等高度数白酒。在我眼里,这些酒也确是好酒。
新中国成立以后,社会生活有了很大改变,那种喝黄酒的宴会没有了。我父亲偶尔在家中喝些白酒,有时有人从国外带来白兰地或威士忌,也有喝加饭的时候——嫌善酿偏甜。我却常常产生疑问:为什么原来的“京庄黄酒”不见了,而流行起加饭一类的酒呢?
其实,“京庄黄酒”还以某种形式存在了一小段时间,大约到上世纪60年代末为止。
那时,酒是可以零打的。我记得很清楚,在食品店中零卖,茅台酒0.43元/两、泸州特曲或五粮液0.3元/两、泸州大曲0.28元/两。零打的善酿0.93元/斤、加饭0.85元/斤,在此之下,还有0.77元/两、0.55元/两等,都没有名称,这些酒似乎是等同于料酒了,但这两种酒正是我所寻找的浅黄色的“京庄黄酒”。自然,其质量不会太高。但它对于我来说,犹胜于加饭。故时时买来喝,直至买不到为止。
“京庄黄酒”现在没了,这酒若是能拿出来,我看可以在国际上打出去。若是中国真的没有这个酒了,将来就是日本的清酒称王,日本清酒没有任何酒糟味儿,“京庄黄酒”跟它是同样性质的东西,但我们比它好得多。
我满心希望黄酒的故乡绍兴去恢复它,恢复它的色、香、味,当然这非爱酒之人不可,而且还要愿意跑,去访问那些收藏有“京庄黄酒”并对它了解的人,我相信只要有心,一定可以恢复的。
“105张黄酒票记载一段制酒史”
周景良的父亲周叔弢是位政治家、实业家,在生活中颇有情趣。
在几十年间,凡在宴会上喝了黄酒,周叔弢必把酒票保存下来。有时还附上一纸,写下他的感想,如“癸酉闰五月,颂臣约饮道光戊申酒于李园。色淡如茶,味清于水。余携景良去,时年六岁。”久而久之,酒票竟积存了105张,他本人附于酒票的题字也有14张。
在周叔弢去世后,这些酒票给了七子周景良。去年国家图书馆出版社把这一套酒票出版成书——《醪海遗帧——周叔弢先生藏酒票》。
那么,民国时期的黄酒酒票是怎么样的呢?
周景良回忆道——
过去装黄酒的坛子约70厘米高,上粗下细,坛口约15厘米直径。装好酒后,用泥封口。坛子侧面印有酒庄字号和印记。坛子顶部封泥名为“泥头”,泥头上也有酒庄字号,并有造酒年号。
酒票则是在纸上印有酒庄字号、地点、主人名姓、分号地点等情况,并用木戳钤印上造酒年号。封酒坛时,把酒票叠小,放置坛口处,再用泥封口。这可说是一种老式的防伪措施。
只有在开坛后才能拿到酒票,证其造酒作坊字号名称、造酒年代。“酒票”二字我是听父亲如此说,想是当时一般的叫法。在我父亲所藏酒票的册页中,一些酒票内文字中,还有“信票”“内单”“内票”等称呼。再者,在这批酒票中绝大多数都有年代的戳记。
这105张酒票应该包含了绍兴黄酒制造史方面的丰富信息。我不了解绍兴黄酒制造的历史,只是略略翻阅一下这些酒票。
首先,我略计算了一下,这105张酒票中,只有17张酒票没有提到运售到京都和闽广,其余88张都写到造酒运售京都和闽广的情况。在造好酒封坛口时就已放置写明运售京都和闽广的酒票,这正印证了唐鲁孙先生所说,绍酒在产地做酒胚子的时候,就分成京庄、广庄,京庄销北平,广庄销广州。
在全部酒票中,“章东明坊”酒票占的比例在一半以上,计59张。尚有版面模糊、字迹完全不能辨认的酒票二三张,其中有的版面形态和章东明坊的酒票相似,个别字可以对上,可以认定是章东明坊的……
绍兴黄酒的生产,都是手工业作坊,家族企业。几代之后,各房子弟都用同一字号,难免产生矛盾。有的酒票上写着“奈本号各家分造者多碱砆,美璞辨别綦难。”“向来四房分造。今因子孙苗莠不齐,将此照牌租卖异姓。”这种情况,在田姓德润征记票中也有充分的反映。这些票在正文中开头都写“本号向在浙绍山阴佳制德润征(或德润号)倬云显路酒”等文字。再加上有“倬云显记”印章。看来,“德润征”“倬云显”都是他们全族共享的老字号。至于两者关系则不得而知了。
关于黄酒的名称得说几句。譬如萧源顺高记号的酒票,其中有“聘请特等技司督造善酿、花雕进京”等字。有的酒票中写明酒名为“竹叶青”。唐鲁孙在文中也列举“花雕”“太雕”“竹叶青”“女儿红”等等酒名,这都是新中国成立前的情况了,可知京庄黄酒有时会给酒以种种名称。但是,在我印象中,当时只是某酒庄给他们自己的酒取的名称,或许按他自己定的等级,但没有各酒庄公认的定义,好像没有哪个人能够喝了一杯黄酒后,能说出这是“花雕”,还是“竹叶青”,或是“善酿”来的。也就是说,这些名称并不代表某一特定类型的酒,只是如此说说而已。但是到了1949年以后,黄酒统一由国营酒厂生产,有统一的标准,有统一的名称,情况就不同了……改革开放后,造酒企业多了,命名、质量,又都不统一了。现在黄酒又出现各种酒名,虽然颜色仍都是深褐色的。
总之,这105张酒票,记载了一段制酒史料,包含了丰富的信息,可供有关人士作为参考。
作者: 编辑:王丽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