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趟旅程,原是赴一个九百年的约。时值放翁公陆游诞辰九百周年,承蒙绍兴宗亲的盛情,我方得以第一次踏上这方于我而言,既在血脉里熟稔,又在足迹上陌生的土地。
我们陆氏一脉,源出山东与绍兴两地,本就是纠缠不清的。遥想两千年前,自齐鲁故土南渡,将家族的根须植入这江南的沃土,成为“吴郡望族”。而历史的因缘何其奇妙,五百年前,我们这一支族人竟又从这绍兴一带,回迁至山东济宁府。这般南北往复,恰似生命的回环。我们平日里常笑谈:“山东的陆,是从绍兴出来的;而绍兴府的陆,又是从山东来的。”这岂止是笑谈,这分明是家族迁徙史上一首动人的回文诗。如今,我这来自山东的陆氏后人,踏上这绍兴的祖地,便仿佛一枚曾被风吹走的种子,悠悠地,飘回了最初的大树身旁。
安顿下来后,信步走出住所,不觉间已融入绍兴的街巷。我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只是随意地走着,这深邃的巷弄,这枕河的人家,这空气中弥漫的,说不清是黄酒香还是水汽的味道,竟都让我生出一种“如自家后花园般亲切而不违和”之感。那是一种奇异的熨帖,仿佛灵魂里一处空缺的角落,被恰到好处地填补了。点点滴滴,目之所及,心之所感,都汇成三个字:回家了。
翌日,我们拜访了陆游小学。还未进校门,便被那洋溢的热情所淹没。孩子们的笑脸,如初夏的阳光,明亮而不灼人。与他们一同诵读放翁公的诗词,那“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的沉郁顿挫,与“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的清新婉转,在这江南的空气中交织,仿佛跨越时空,与那位爱国诗人进行着一场无声的对话。看着这些稚嫩的面庞,我忽然想,放翁公若见他的乡邦后辈如此传诵他的诗篇,心中该是欣慰的。这文化的根脉,便在这琅琅书声中,悄然延续。
夜的绍兴,别有一番风致。我们乘一叶扁舟,夜游环城河。两岸的灯火次第亮起,倒映在墨绸般的水面上,随着柔波轻轻荡漾,碎开,又复合。“点点滴滴灯光璀璨,如繁星点燃星辰”,天上星河,地上灯河,在这水面上交汇了。船桨欸乃,划破一池星火,也划破了夜的静寂。岸上的人声、笑语隐隐传来,隔着水音,显得渺远而温馨。
若说在陆游小学感受到的是一种血脉与文脉的传承,那么漫步在鲁迅故里,则更像是一场对民族精神的直面。这里是另一个望族的所在。周家与陆家,在绍兴这片土地上,确如双峰并峙。在鲁迅先生笔下的那些场景里,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那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仿佛自带叙述的魔力。我仿佛能看到那个小小的身影,在草丛中捕捉蟋蟀,在墙角下寻找何首乌。我试着想象鲁迅先生当年,以笔为投枪,直面沉疴旧疾时的决绝与孤愤。他那“横眉冷对千夫指”的铮铮铁骨,其底色,何尝不是对这土地、对这土地上的人民“俯首甘为孺子牛”的深沉爱恋?这周家和陆家,一者以如椽巨笔刻画国魂,一者以豪迈诗篇抒写壮志,皆是绍兴这方水土孕育的英华。
此行的高潮,是与来自五湖四海的陆家宗亲共聚一堂。厅堂之内,乡音各异,却同诉一脉之情。我们谈家族的往事,谈各地的风物,谈先人的荣光,也谈后辈的奋进。那些素未谋面的面孔,因着一个共同的姓氏,便瞬间消弭了所有的陌生。言语或许朴拙,情意却是真切的。那份亲情之处、点滴相拥的暖意,比任何醇酒都更易醉人。在这团聚的氛围里,我先前那些飘忽的思绪,似乎终于落到了实处。个体的生命何其渺小短暂,宛如一滴水珠,转瞬便可干涸。但当我们汇入家族乃至民族的绵长河流之中,便获得了某种永恒的意义。从齐鲁到江南,再从江南回望齐鲁,这千年的迁徙与回归,不正是一条看不见却无比坚韧的纽带么?它连接着地理,更连接着历史与精神。
离别的时候,又是一个清晨。绍兴在朝雾中显得格外宁静。我回头再望一眼这流水、这古桥、这深巷,心中已无来时的激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充盈而平和的慰藉。这片土地,我已用脚步丈量过,用心灵感应过。它不再仅是地图上的一个名字,或是族谱上的一段记载,它已成为我记忆里一块温润的碧玉,带着水的光泽与历史的温度。
北归的列车启动,窗外的绿色渐次褪去,北方的苍黄重新映入眼帘。我身上仍带着绍兴的暖意,以及那萦绕不去的、淡淡的酒香与水汽。这趟旅程,与其说是一次空间的位移,不如说是一次时间的回溯与精神的寻根。我来了,我见了,而我心,亦被这江南的雨丝与文脉,深深地浸润了。
(内容来源:绍兴日报)
作者:何金梅 编辑:徐盈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