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记忆中，母亲身材高大，脸白体胖。不过，母亲的白和胖是一种假象，是一种病，一种在当时只需花费一毛三分钱就能买到100颗药片并能有效控制病情的病：甲状腺衰减症。此病主要症状为全身无力。“沉得似50斤的大米啊！”母亲拎着一只空篮子哀叹。

母亲虽然终日卧在床榻上，却用她特有的方式，在我13岁前的岁月里，一寸一寸地编织着温柔的网。

那年冬天，母亲忽然挣扎着坐起身来，说要腌制一缸大白菜。“等腌透了，卖了钱，你买小人书，我买发夹。”说这话时，她的眼睛亮晶晶的，仿佛已经看见了崭新的连环画和别在鬓边的蝴蝶夹。

开春后的第一个晴日，我挑着两桶腌菜走在前面，母亲提着秤杆跟在身后。扁担在肩上吱呀作响，咸涩的菜香混着晨雾，一路飘向孙端老街。母亲找了处向阳的台阶让我放下木桶，见人经过，便怯怯地喊：“腌菜，新鲜的腌菜，透鲜的……”那声音轻得像羽毛，刚出口就被风吹散了。

孙端是早市，10点不到，人潮渐渐退去，我们的木桶里只少了7分钱的腌菜。阳光穿过街树斜斜地照在母亲脸上，她掏出那几枚温热的硬币塞进我手心：“去，买本小人书。”

新华书店里，我在玻璃柜台前徘徊良久。最便宜的《地雷战》要7分钱，可我多想给母亲留出买发夹的钱啊。手指在玻璃上划来划去，终究还是空着手回到摊前。

“书呢？”母亲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听我说要给她买发夹，她眉头蹙得更紧了：“傻孩子，你的书要紧还是我的发夹要紧？”那是我第一次见她这样着急，苍白的脸颊竟泛起淡淡的红晕。

再回到书店时，我径直买下了那本《地雷战》。薄薄的小册子攥在手里，却觉得比那两桶腌菜还要沉。封面上端着枪的战士，和家里那本《地道战》正好配成一对。

那些年，就是这些小人书为我推开了一扇又一扇窗。不认得的字，看着画面便能猜个大概。后来学会查字典，发现十有八九都猜对了。想来，母亲用7分钱买给我的，不只是一个个故事，更是通往世界的钥匙。

那个春天过后，母亲再没提起发夹的事。她常说：“等病好了，妈去干活，给你买一屋子的书。”有时也会轻轻补一句：“当然，也要买个最好看的发夹。”

可是，1971年秋，母亲就在绍兴第二医院的病床上永远合上了眼睛。那枚想象中的发夹，终究没能别上她花白的鬓边。

如今，我偶尔在旧书市场看见泛黄的《地雷战》，总会想起那个阳光很好的早晨，想起母亲攥着7分钱时眼里的光。原来她给我的，从来不只是7分钱的小人书，而是倾其所有的、完整的春天。

（内容来源：绍兴晚报·乐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