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量多是天生的,可以激发,难以培养。
吾乡诸暨,地处浙东,属河谷丘陵之地,人多饮米酒或黄酒,其温婉柔和,有助于平心理气;若在会稽山区,岭高水冷,需借酒御寒,非饮烧酒不能感受酒之滋味。也因地理气候的缘故,内蒙古、新疆之地,其善饮者,饮酒如同喝水;岭南粤人,也说是饮酒,其实不过沾唇而已。当然,这是取其多数,原非绝对。
绍兴为黄酒之乡,此地之人,既善酿酒,亦善饮酒。旧时,酒为难得之美味,人以能饮为福气。乡间正月,亲朋相聚,温来米酒,男子妇孺,人手一碗。即便是怀中婴孩,大人亦以筷头蘸酒,送至唇边,婴孩或皱眉挤眼,或咂舌有味,略可测他日之酒量。
每年腊月,我父亲会用糯米酿制米酒,其色青白,俗称“白酒”,以与“黄酒”相别。至于城里人说的“白酒”,我们叫“烧酒”,以高粱配制。诸暨最有名的烧酒,系同山所出,名曰“同山烧”,其味香烈,堪与金门高粱酒媲美。吾乡有善饮者,于米酒黄酒已无甚感,须以烧酒为佐,方得滋味,每顿以“斤”论,习以为常。
我于何时初次饮酒,已无记忆。大约长得比桌子略高一些,就开始在家里做“司酒”,负责晚餐前舀酒、温酒。站到酒缸前,拨开稻草,掀开缸盖,垫一张小板凳,站上去,用陶瓷杯从酒窝中舀酒,装入锡制酒壶中。父亲特地用竹篾编了一个小圆筐,以作酒窝,舀酒时就不会把酒糟带入。缸中之酒,色泽清亮,诱人至极,我舀满一壶后,便再舀得小半杯,自己先尝一口。酒水清凉,入口略带一丝辛涩,余味转为香甜,我忍不住又来小半杯。时值严冬,却无冰冷之感。原来酒中有酵母菌滋生,有酒精浓度,升酒温。酒入腹中,略生暖意,致人微醺,我晕乎乎溜入厨房,庆幸无人察觉。
长大后,我上桌与父兄一起喝热酒,又是一种滋味。酒水温热,入口和缓,一线暖流,润喉浸嗓,抚揉于胃肠,舒展于四肢。舌尖上滋味醇厚,无烧酒之热辣,去红酒之滞涩,退黄酒之勾酸,唯觉绵软香绕,沁人心脾,浑身通泰,不可方物。私以为天底下的酒滋味,无过于此也!
在乡间,酒为奢侈品。我在童年、少年时候,年节、喜宴之外,极少有机会碰酒。且因年幼,无缘参加喜宴吵房(闹洞房)的猜拳斗酒,心颇向往,其实只能旁观而已。上大学到杭城,身在异乡,时令年节,餐桌之间,最忆是此物。偶得回家,便先寻父亲所酿白酒,以解“相思”。父亲知我所喜,常用塑料壶装满让我带走。但家酿难以储存,酒离缸后味便异,端的是“此味只堪家中有”。
上大学某年暑假,我回到家,晚饭陪父亲喝“糟烧”(用糯米酒酒糟蒸制成的烧酒),有回甘之味,便多喝了半碗。饭后想起小时候“照黄鳝”的场景,便独自一人,手持电筒,往田埂上转了一圈。一时酒劲涌上来,醺醺然仰卧于溪埂边的草坡上,溪水淙淙,草味扑面,满天繁星,辽远无际,偶有萤火虫舞过,唯不知身在何处矣!
初尝啤酒,也是在上大学之后。时值西湖上放烟花,小组同学结伴前往观看。先在宝石山半山腰占得位置,带了面包等物,人手一瓶啤酒。啤酒,我虽从未喝过,自信一瓶不在话下。不意甫入喉咙,其味苦涩,难以下咽,又不能弃去,勉强喝完。回忆那晚,烟花甚美,啤酒难喝。
二年级初夏,我们班男生翻墙去隔壁杭师院的大操场踢足球。我在前后场狂奔了两个小时,其实不曾踢到几脚球,却早已汗透球衣。结束后,班长建议去文二街喝鲜啤。那酒先经冰镇,味极凉爽,过喉入腹,浑身通泰。这才明白,喝酒与时机有关。燥热之际,喝一杯冰镇啤酒,真乃人间美味。
故饮酒一事,环境、用具、对饮之人,皆须对路,此人、此境、此心,各得其所,方能得其真趣。酒,犹只是媒介耳!
我父亲喜饮酒,不抽烟。据兄说,父亲年轻时去绍兴卖番薯,被人灌醉,口吐白沫,浑身难受,被同伴用双轮车拉回。自此之后,饮酒从未过度。父亲曾多次叮嘱我:适量饮酒,有助强身;烟无益处,勿要抽吸。平日谈论,也道酒为好物,微醺便好;喝醉难过,误事伤身。以我懂事后所见,我父我兄,都是保持酒品酒德,恪守不渝。
我对于酒,从不挑剔。常饮的是绍兴所产不同品类的黄酒,因是家乡之味,也可解思乡之情。且因好奇,凡见他地所出黄酒,均思品尝一番。我曾见台州、湖州、镇江乃至平遥、成都所产黄酒,大多放于料酒之架,工艺不一,滋味各别,初尝不适,细品后乃得其味。佛山亦出米酒,清亮如水,其味稍怪,细品之后,方获其趣。南方各省或用黑米酿酒,味亦别致,只是过甜,易引胃酸。
平常所至一地,喜寻本地所产。亦常求店家自酿之酒,每得佳味。酒与水相关,味与地相通。每一种酒的存在,皆有其价值。尤其是本地土酒专酿,往往别具滋味。我喜欢品味不同酒的不同感觉:他人用双眼遍览天下之美景,我则借酒水以品各地之风情。
以我之见,黄酒等类糯米酿制的酒品,营养丰富,酒精含量低,甚宜独酌,亦宜与家人轻言细语,慢酌共赏。白酒烧酒一类高度酒,适宜对酌,高谈阔论,酒气随饮随散,不知东方既白。
《礼记》说:“酒食者,所以令欢也。”友朋共聚,酒过数巡,心热气壮,声高语多,方称兄而忽道弟。《礼记》又说:“酒者,所以养老也。”家父年过八旬之后,曾来穗与我一起生活多年。每天午餐、晚餐,我陪侍于旁,小酌怡情。三二小杯下肚,父亲兴致渐起,为我讲述往日故事,更兼描摹细节,绘声绘色,成为我今日记述家乡旧事的粉本。
而今身在高楼,面朝珠江,擎杯在手,品鉴入口之滋味、味蕾之触觉、鼻腔之气息、入喉之感受,渐觉酒气上引,游走经络,麻酥神经,浑身舒泰,大脑似微有嗡鸣,恍然直入饮酒之佳境。此时酒之滋味,美不可言。大雅君子,诚能如孔子所言“不为酒困”,便应与我同享班固所赞“天下之美禄”矣!
(内容来源:绍兴日报)
作者: 编辑:徐盈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