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块砖,是一串字符,铭刻着个体悲欢;一类砖,是一纸华章,书写着时代气象。
望江门南段、古丰泰门北侧、靖越门北侧……台州府城墙多处位置都曾出现铭有“鱼沉”二字的古砖,笔画古拙,所指匠人之姓,还是窑口之名?彭连生心中反复揣摩,始终难有定论。这个谜团,在他心头萦绕了数年。
转机发生在一次意外的寻访。那日,他为考察一座古戏楼旧址,穿村过巷,不觉间误入黄岩一处村落,宋时此处名为“鱼沉”。就在踏入村口、瞥见路牌上村名的那一刹那,仿佛电光石火,豁然开朗——此村古时亦是烧窑之处,“鱼沉”正是产地的印记!
真相大白带来的兴奋,迅速转化为系统研究的动力。他将这些散落的产地砖一一归集,细细考证:黄岩“鱼沉”、临海“许屿”……这些朴素的地名,如同星斗缀连,将宋代台州贡砖体系的空间脉络,清晰地落实到了自然村一级。
多县协同、摊派烧造之制所构建的贡砖体系,不仅展现出严密的组织能力,更因其与自然地理的高度契合,尽显古时工程管理的卓越。台州濒海环山,水网密布,先民们顺势而为,将窑场多设于河岸——取土制坯可就地取材,成品输出更得舟楫之利。仙居顺永安溪漂流而下,天台借始丰溪汇入清流,黄岩则依托南官河、东官河与永宁江一路北上,皆经灵江水系,运抵府城之下。这种将行政管理与自然地理精妙结合的智慧,俨然一套低成本、高效率的供给网络。
城墙不语,却是历史巨著的解读。这些铭文砖到底为何被嵌进了“江南长城”?彭连生娓娓道来。
原来,翻阅旧时地方志,对于台州府城墙的介绍多是宏大的修筑纪事。那些史笔未及的局部修补,不知凡几。对于“江南长城”,各代都曾补葺增修,但很多“打补丁”的工作,未必有史料记载。而这些铭文被留下来,便给后人提供了故事和线索。它们如一枚枚沉默的证物,将文献失载的微观历史,凝铸于砖石之身。
追溯铭文砖的制作工艺,更是古人匠心独运的实证。台州府城墙上的铭文砖,大多采用模印之法,其制作堪称一门艺术:工匠选取与砖面等大的优质木板,精工细雕,将文字笔画尽数反刻于模内。湿润的泥坯被填入模具,受力压制,起模之时,砖坯之上便清晰浮现平整而规整的阳文印记,效率极高,堪称流水线批量化生产。
除模印之外,亦有戳印之法,好似古人一枚枚庄严的印章,择定位置,沉稳压盖,留下规整的标识。此外,更有率性之作,匠人信手拈来树枝锐器,在未干的柔软泥坯上纵情刻划,笔迹如行云流水,意气飞扬。
当我们凝视这座城墙,目光拂过规格不一的砖石、多样的砌筑工艺、斑驳的层叠剖面,它们不再是无言的遗存,而是古人有意埋下的“时间胶囊”,越解读,越觉趣味盎然。
正如南京市城墙研究中心学术研究部主任赵梦薇所说,台州府城砖铭文具有较强的地域特色,也反映出当地城墙的修缮历史。其中一些与南京城墙砖文具有相似之处,如军队卫所砖、纪年砖、吉语砖等,二者可互为补充,对共同开展中国明初城墙建设研究具有重要学术价值。
作者: 编辑:夏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