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乌托邦的幻灭
慧文
瑞典文学院将2025年诺贝尔文学奖颁给了匈牙利作家拉斯洛·卡撒兹纳霍凯,以表彰其“在末世恐惧中仍能通过震撼人心且具先知般洞察力的作品,重申艺术力量”的杰出成就。
拉斯洛于1954年1月5日生于匈牙利久洛,像那个年代出生的多数东欧人一样,他经历了自由匮乏的时代。据说,他18岁的时候曾到乡村担任晚班保安,而这段经历构成了《撒旦探戈》里卡夫卡式的乡村景象的重要来源。
31岁创作的小说《撒旦探戈》,震惊文坛,在1994年被改编成7小时的史诗电影《撒旦探戈》,成为影史经典之作。2015年布克国际奖,被赞誉“非凡的热情和表现力,抓住了当今世界各种生存状态,刻画了那些可怕、怪异、滑稽,抑或令人震惊又美丽的生存纹理”。
《撒旦探戈》讲述的是一个骗局被拆穿和乌托邦幻灭的黑暗故事。小说被放置在一个阴雨连绵的村庄中,这里与世隔绝破败不堪,充满着无尽的死寂与绝望。集体农庄已经耗尽了村民的生活热情,让他们只有通过偷情和相互算计来获取残存的快慰。在集体农庄即将解体之时,村民们密谋贩卖了集体的牛并试图携款潜逃,去追求所谓的黄金世界。这时候,从城里来的“救世主”蛊惑了她们。伊利米阿什和裴特利纳这两位与政府合作的骗子,宣称可以带着村民走出生活困境。然而,所谓的“救世主”其实是魔鬼撒旦,他们以调查小女孩艾什蒂的死为由,展开了一场先知般的演说,并顺势榨取了他们的钱财。这使得村民们不得不离开村庄,流落到城市,在一段无望的抗争之后又不得不重新回到更加破败的乡村。从废墟中崛起再到重新沦为废墟,拉斯洛的小说结尾呼应了开头的序幕,所有的故事又回到了最初的医生那里,一切归于虚无又重新开始,这便预示着某种令人绝望的“恶的循环”。乌托邦的破灭:村民对“黄金国度”的幻想被骗子击碎,揭示承诺的虚假与线性希望的崩塌。集体困局中的异化:村民沉溺于偷情、算计的循环,映射特定时代的荒诞现实。
当中文译者余泽民先生像“蛀虫啃石梁一般颇怀壮烈感地”翻译完《撒旦探戈》时,于2017年7月译林出版社出版。距离这部久负盛名的长篇小说的最初发表已然过去了30多年。在时过境迁的今天,当所有的文学形式和极端表达都已不再激动人心时,拉斯洛的作品所散发的阴暗黑光,连同那些神秘而冷酷的隐喻,以及氤氲全篇的酷烈情绪所激荡的窒息般的快感,依然令人赞叹不已。
小说的结构也与书名紧扣,以十二个乐章环环相扣,首尾连接,描绘了人类生活的可悲、绝望、惨败与毁灭,既充满了忧郁,也充斥着荒唐,否定了一切幻梦和希望。尽管也有短暂的麻痹和可笑的乐观,但最终揭示的是:希望是相对的,绝望是绝对的,一切都比绝望还更绝望。
探戈“六步前进,六步后退”的节奏象征徒劳与宿命。前六章以村民被虚假承诺诱骗、集体迁徙的“前进步伐”展开。后六章则以揭露骗局、角色回归的“后退步伐”收束,形成封闭的叙事魔圈。
“前进”象征希望的虚妄,如村民追随“救世主”伊利米阿什,“后退”则揭示希望的破灭如商尼欺骗艾什蒂导致其死亡。
医生作为窥视者记录一切,其视角本身成为结构的一部分,如同探戈舞者既是参与者又是观察者。
拉斯洛通过探戈结构将线性时间解构为永恒的“舞蹈”,每个角色的挣扎最终汇入撒旦的旋律,形成“无人逃脱的迷宫”。这种结构不仅是对匈牙利历史循环的隐喻,更是对人类宿命困境的终极叩问。这使得作品具有了回环往复的形式,这种精心的设计与作品汪洋恣肆的风格相得益彰。
拉斯洛擅长运用气势磅礴的长句,以无穷无尽的段落来充分表达自己的倾诉欲望,这构成了他小说语言的首要特征。正如人们所戏称的,读一本拉斯洛的小说,好像“在宣讲绝望的教堂里待整整九个半小时”。他就这样以惊世骇俗的方式,写出了这个“充满长句的漫长而无意义的时光下的奇诡故事”。除了高超的写作技艺,小说更令人惊叹的当属其蕴含的象征和隐喻世界。
作者系绍兴读者。
经典之文与点睛之笔
乔志明
用了大半年的时间,读了钟叔河先生的《念楼学短》合集,该书由湖南美术出版社15年前出版,分为5册,分别名为《逝者如斯》《桃李不言》《月下》《之乎者也》《勿相忘》。这套书,使我在阅读中常常拍案叫绝,阅读毕不禁跃跃欲试,难遏“一吐为快”之念。
该书共收录文章530篇,编为52组,精选的全是我国古代典籍中的佳妙短文,涉猎的范围十分宽泛,除了选自经史子集正统典籍外,还有许多选自散存流布的各类书籍,有笔记、随笔、文论、诗话、游记、日记、书信等,内容涉及了历史、文化、社会、经济、官场、市井、家庭、朋友、民俗、风土、工艺、技术、风光、景致、人物、逸事、掌故、植物、药材等。选文时间跨度从春秋直至民国,几乎涵盖了我国有文字相传的全部历史时段。时年届99岁高龄的杨绛先生亲自为这套书作了序。
全书以所选文章为主旨,每篇分编四部分,分别为原文、注释、今译、点评或议论。原文冠名“学其短”,今译冠名“念楼读”,点评冠名“念楼曰”。钟先生在序文中希望读者不要将这套书简单看作是“古文选本”或“古文今译”,用他的话说,“念楼读”是他“对古人文章的‘读’法”,“念楼曰”是他“借题‘曰’上几句”,“文责自负”。
读罢这套书,我认为有“一短三妙”的突出特征使其魅力四射。
“一短”是所有的文字都简短凝练,选文全部在百字以内,最短的只有六个字,包括钟先生的“读”和“曰”也都在几百字以内,堪称“短文尽境”,与书名《念楼学短》无缝对接。对于有兴趣书写短文章者无疑是参照宝鉴。
“三妙”一是选文妙。按照钟先生确定的标准,首先是短文,其次必须是好文章,使量与质高度契合,所有文章哲理性、故事性、史料性、趣味性各有韵致,可读性极强,成就了所选文章的经典性。多数的文章作者都是古来名人,但所选的往往不是人们耳熟能详的名篇,而是从不同寻常的独特角度选取了他们流传于世却又并不广为人知的文字,从而从不同侧面彰显了作者的性格、品行、才学、建树,以使读者更加全面地了解了当时的历史、文化和社会等情况。也有不少文章的作者名不见经传,无从查考,钟先生注为“不详”,但文章“短”而“好”,同样入选。
二是解读妙。所谓“念楼读”,我读后的理解就是钟先生对所选古文的独特解读,这种解读是古文今译、原文阐释和白话文改写的“三合一”。钟先生在“念楼读”中,不但将古文原意加以说明,而且对理解这篇古文需要的背景知识和其中的掌故用典都一一交代,并将自己的理解与体悟融入其中,从而使读者在阅读时感到通透明了,心领神会。特别是钟先生凭借自己深厚的文史功底和精湛的文字驾驭能力,不拘泥于对原文的逐字今译,使每一篇“念楼读”都成为了一篇美的白话散文,与原文交相辉映,格外增色。
三是点评议论妙。“念楼曰”是对原文在解读基础上的意义升华和现实观照,往往联系时事、时俗、时风、时政、时弊展开议论,或褒奖,或贬斥,温文尔雅而又洞见迭出,为读者独辟了一条阅读古文的蹊径,获益颇深。
“一短三妙”使这套书实现了经典之文与点睛之笔的完美结合。
我国自古以来即有选编和校注前人书文的传统,历代编选包括新中国成立以来编辑出版的各类文选汗牛充栋,不可胜数。尤其是改革开放以来,随着先进编辑排印技术的运用,汇编印制书籍与古代刻本相比,所需工夫有天壤之别,所以,大量印制精良、装帧考究的大部头“全书”层出不穷,几乎堪比变魔术。但许多书除了请一些领导和名人担任主编和作序外,书中没有编者的思想观点,甚至几乎没有编者写的多少内容,并且在经典原文中出现了诸多低级的排校错漏,出书目的全在谋求营销赚钱上,将许多古代经典降格成了复制资料档案。而古代编选文选,除了编者对文献的融会贯通、点校考证外,刊刻也是一项浩大的工程。现今保存流传影响较大且具代表性的选集,如南朝梁昭明太子萧统所编《文选》,是中国文学史上完整保存下来的第一部诗文选集。清康熙年间由浙江绍兴人吴楚材、吴调侯叔侄编选,由吴楚材伯父吴兴祚审定并作序的《古文观止》,被长期作为学习中国古典散文的经典教科书。清乾隆年间一位名孙洙别号“蘅塘退士”的人所编《唐诗三百首》,几乎成为家喻户晓的唐诗经典读本。钟先生的《念楼学短》,从短文、好文的角度选文,涉猎之广,遴选之精,解读之妙,议论之识,显示了其渊博的古籍学识和谨严的治学态度,其中注释、解读与点评议论的书写,占到了全书篇幅四分之三以上,既需要扎实的知识储备,又倾注了大量的心血。这是当下一部值得称道的短文合集,我认为它必将与钟先生早年编辑出版的《走向世界丛书》一样传世可期。
作者系内蒙古呼和浩特市读者。
作者: 编辑:倪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