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透时,我推开窗,忽然嗅到一丝极淡的桂花香。这缕似有还无的香气,像把钥匙,轻轻叩开了记忆的门扉。这突如其来的芬芳,让我临时起意,要去大香林寻个究竟。
通往香林村的盘山公路上,秋意正浓。路旁的乌桕树已染上浅绯,栾树举着粉红的果荚,山风挟着若有若无的香气叩打着车窗。这香气时浓时淡,如远山传来的缥缈歌谣,牵引着我向山林深处去。摇下车窗,让秋风灌进来,那香气便愈发真切了——不再是城里偶遇的惊鸿一瞥,而是成片成阵的芬芳,在鼻端缭绕不散。
踏入景区那一刻,我竟有些恍惚。这哪里是树林,分明是香气的海洋。上万株桂树依着山势起伏,从谷底一直蔓延到半山腰,织成一张望不到边的香网。初秋的阳光透过交错的枝叶,在青石板路上洒下细碎的光斑。早桂“早黄”开得正当时,米粒大小的花簇攒在叶腋间,金桂灿若星辰,银桂洁如霜雪。那些数百年的古桂,虬曲的枝干上苔痕斑驳,却依然迸发着蓬勃生机,绿叶间每一簇花苞都饱含芬芳。
我在一棵老桂树下驻足。树影婆娑,光斑在青石板上跳跃,像散落的金币。忽然一阵秋风掠过枝头,簌簌落下细小的花粒,当真成了“香林花雨”。那飘洒的桂花不像落花,倒像顽皮的精灵,在风中打着旋儿,迟迟不肯落地。有几粒正好落进我端着的茶盏里,在澄澈的茶汤中载沉载浮。就着这天然的花香啜饮一口,唇齿间竟也染上了甜意,仿佛把整个秋天都含在了嘴里。
路过景区外的一处农舍,忽然传来窸窣的声响,循声望去,一位正在采桂的老人端坐在小马扎上,膝头铺着素布,双手在枝叶间轻盈地采摘,动作娴熟得像是在抚琴。他见我抬头仰望,便笑眯眯地捧起一把新采的桂花让我闻,那香气浓郁得几乎有了形状——像是能把整个秋天握在手里。
“我们金家从宋朝治平年间就开始在这里种桂了。”金老伯边筛拣花瓣边说道。他告诉我,香林村的金、鲍两姓先祖,看中这里山川秀美,土壤肥沃,便开始广植桂树。历经三十余代人的精心培育,才形成了这片“中国最大古桂群”。
忽然,金老伯问我:“你知道陆游也曾来过这里?”眼里闪着光。他见我停下脚步,便兴致勃勃地讲起那段往事:南宋光宗时期,陆游游历至此,被漫山桂香所动,写下了“半夜凌风过月旁,水晶宫殿桂花香”的诗句。八百多年来,陆游的诗在村民口中代代相传,为这片桂林平添了几分文气。
临别时,金老伯送我一小包新采的桂花,用桑皮纸仔细包着。“放在衣橱里,能香一整年呢。”他叮嘱道。我接过这份带着体温的礼物,忽然明白,这香气不只来自花朵,更来自人与土地之间千年不变的情谊。
漫步至万桂园,新植的桂树与古桂群相映成趣。年轻的花树开得热烈奔放,像朝气蓬勃的少年;老树则含蓄深沉,香气也更绵长醇厚,如阅历丰富的老者。我在“桂花王”下盘桓良久。这棵千年古树要三人才能合抱,三根主干如三条苍龙盘绕而上,树冠如巨伞撑开,洒下360多平方米的浓荫。触摸着皴裂的树皮,指尖传来的粗糙触感让人心生敬畏——它见证过北宋的繁华,淋过南宋的凄风苦雨,听过陆游的吟咏,也见证着今人如我这般,循着同样的香气而来。
日头偏西时,我寻了处石凳小憩。斜阳透过枝叶,给每片叶子都镀上金边。林间游人渐稀,唯有香气愈发清晰可辨——金桂的甜醇,银桂的清雅,还有混着青草、泥土的复合芬芳。这香气不单是嗅觉的享受,更像一种温柔的包围,从鼻腔渗入,慢慢浸润全身。忽然想起,近年来,这片古桂群成功入选“中国最美古树群”,香林村还被评为全国乡村旅游重点村。这些荣誉背后,是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智慧结晶。
远处传来宝林山顶龙华寺的钟声,悠扬沉静,与满山桂香奇妙地交融。佛寺的庄严与桂林的秀美,在此刻达成了一种和谐的平衡。这让我想起刚才金老伯说过的话:“桂树最通人性,你待它好,它就开得香。”或许,正是这份跨越千年的珍视与守护,才让这片桂林历久弥香。
归途上,衣袂间还缭绕着挥之不去的桂香。这香气伴着我穿过暮色四合的山路,一直跟回城里。临睡前,我把金老伯送的桂花放在枕边,梦里都是漫天的香雨。想来这个秋天,都要活在这片香气的余韵里了。
那日寻香的经历让我明白:最动人的不是花开得多么绚烂,而是这种跨越千年的守候——无论世事如何变迁,总有些美好会如期而至,比如每年秋天的第一缕桂香。就像这大香林里的古桂,看过王朝更迭,听过渔樵闲话,依然在每个初秋准时送来芬芳,提醒着忙碌的世人:生活不止眼前的琐碎,还有这份传承千年的诗意与清香。
(内容来源:柯桥日报)
作者: 编辑:徐盈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