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城的石板缝里,嵌着岁月的纹路,也藏着一段段浸透民族血泪的往事。1941年春天,日本军队攻入绍兴,像一把锈迹斑斑的刀,生生剜开了这座古城的胸膛,在老一辈人心中刻下了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痕。
千年府横街,曾经是何等的宁静祥和。白墙黛瓦间,飘着淡淡的酒香,回响着悠长的叫卖声。可当日寇的铁爪踏碎这一带小桥流水的恬静乡梦,一切都变了模样。城南和城西外的碉堡如狰狞的怪兽,府山上的哨位阴森恐怖,香炉峰下的铁丝网割裂了蓝天。通向东头轩亭口的路上,整日里铁蹄轰鸣,百姓的哭声、惨叫声交织在一起,仿佛一首无尽的悲歌。
大善寺前的警报声,是死神的号角。爷爷牵着9岁的小姑妈去烧香,那刺耳的警报突然响起,他们无处可躲。敌机的炸弹如雨点般落下,一条断腿横飞过墙,落在大善塔下。那血腥的一幕,让小姑妈大病一场,十多天说不出话来。恐惧,就像一团黑色的迷雾,笼罩着幼小的心灵,久久无法散去。
“鲁记箍桶店”,承载着我家几代人的生计与希望。从太爷爷开始,鲁家世代以箍桶为生。可鬼子进城后,人心惶惶,百业凋零。往日里络绎不绝的活计,如今少得可怜。一家11口人,在半饥半饱中艰难度日。那个梅雨霏霏的早晨,因曾祖父受伤,曾祖母惊吓过度,一病不起,率先离世。曾祖父伤口发炎,半月后也离开了人世。祖母忧急攻心,竟也撒手人寰。短短一个月内,“丧幡”三次在狭窄的府横街随风飘荡,似在哭诉无尽的悲痛,令街坊和路人触目惊心。
爷爷在接连失去至亲的巨大打击下,用他那双布满老茧的手,硬是撑起了这个摇摇欲坠的家。爷爷箍桶技艺精湛,闻名城内。新中国成立后,他当上了圆木社社长,庆祝建国十周年时,他打制的木器被选送到北京人民大会堂展览。可在日寇横行的年代里,百姓连温饱都成问题,谁还有心思添置家当呢?
夏日本该是稻谷飘香的丰收时节,可鲁家却揭不开锅了。爷爷让21岁的父亲去外山村舅舅家借米。父亲一早来到南渡桥,坐上乌篷船。船到河中央,岸上的鬼子凶狠地比划着,喝令他们回去。船一靠岸,父亲和船夫就遭到鬼子的枪托击打,小船也被点燃。鬼子撕开父亲衣襟拳脚相加,还逼他自己挖坑,要将他活埋。父亲在绝望中苦苦哀求,泪水和着汗水,滴落在挖好的坑里。幸运的是,刚好又有一小队日本兵过来,父亲扯住翻译官:“求求你,同他们解释一下,我真的是老百姓。”翻译官叽里咕噜一阵,父亲才免于一死,却被押往坡塘方向筑工事。
天黑后,父亲趁鬼子给苦力发放喂马的麦子吃时,悄悄离开,拼命往家跑。跑到仓桥直街口,他又饥又累,一头栽倒在“咸宝泰”零食店门口,头撞在排门板上。老板娘闻声开门,吓了一跳:“原来是阿富呀,你怎么啦?”父亲站起身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诉说白天所遭受的惊吓。老板娘赶紧倒出饭篮里所有的剩饭,盛了满满一大碗,拣上几片咸酱瓜,递给父亲。双目失明的老板又拎出一小袋米来:“拿去,家里人都饿着等你哩。”父亲激动得双膝一跪,央求好心夫妇认自己为干儿子。只有一个女儿的小店老板夫妇十分欣喜,连连点头。父亲后来经常说,这一碗饭,是他一辈子最好吃的美味。父亲的一声“爹爹、姆妈”,坚守了近四十年,像亲生儿子一样照顾着他们,直到为二老送终。而我,从记事起,每年正月初一都会提着大草纸裹扎的桂圆、荔枝、红枣,跟着父亲去给“咸宝泰”爷爷娘娘拜年,我的裤袋和衣兜里,也总是被塞满了花生、糖果、冬米胖。
时光流转,府横街的青石板上,脚印换了一批又一批。当年的伤痛,在岁月的长河中渐渐沉淀。可那段历史,就像古城墙上的弹孔,永远提醒着我们:和平,是多么的珍贵;那些在苦难中不屈不挠、相互扶持的人们,是多么的伟大。每一次走在府横街,仿佛都能听见历史的叹息,也能感受到生命的坚韧与温暖。
(内容来源:绍兴日报)
作者:鲁兰洲 编辑:谢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