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少年时代所怀理想,与诗或诗人不沾边,未料后来却作了几十年的诗,被人称作诗人。我的学诗与作诗,一直觉得与宋代大诗人陆游有很大关系。如今更是觉得自己与陆游有一种不期而至的夙缘。
初中时逢上了特殊时期,我只好告别课桌回家种地,那时除了“红宝书”外,竟然连一本可读的书也没有。后来不知从何处得来已破旧的中国科学院文学研究所选编、繁体竖排的《陆游诗选》和《白居易诗选》。于是我有空就在家偷偷读这两本诗选,很有些饥不择食、聊以充饥的意味。因有注释,又有一本四角号码字典帮助阅读,所以能读懂诗意与字句,还背下了不少诗。所得印象,白居易是位关注百姓疾苦的诗人,陆游是位志在恢复中原的爱国诗人,两位诗人各有千秋。相比较而言,尤其是从诗的灵气看,我觉得陆游才气更高一些,所以更喜欢陆游的诗。《陆游诗选》还附有一些词,我也爱读。
20世纪90年代初,河南林从龙先生出版了一本诗词选评,托我帮忙卖一些。我问单位图书馆采购人员可否购进两册,他说可以,要我同时提供发票。两册32元钱,为了凑出一张发票,我自掏腰包在书店挑来挑去,可买且价格正好32元的便是钱仲联先生的《剑南诗稿校注》,于是就买了。那时工资很低,如果不是为了发票,我是不可能花32元买陆游诗集的。一套八册的《剑南诗稿校注》,开头是挑着读一些,后来时间稍充裕,就从头至尾细读了一遍。
通读了《剑南诗稿校注》后,更喜欢陆游。他不但是一位伟大的爱国诗人,也是一位学问家,一生读书极多,思想和人格更是令人敬仰。我不赞成钱钟书先生质疑陆游无军事才略却大言“作态”乃至“作假”,而且认为,陆游“忍饥卧空山,著书十万言”的精神,与“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的志向同样壮烈而感人。再后来,不知是性格更喜远离尘嚣,还是年龄渐老的缘故,我又非常爱读陆游晚年山阴家居时期的诗,羡慕他“绝迹市朝外,结庐水云间”的隐逸情怀和“残年唯有读书癖”的读书生活。“弄书聊自适,与世已相忘”“胸中略无一点事,眼底常展数行书”“久向林间得佳趣,不知身外有浮名”。这不只是一种情怀,更是一种境界。惟其旷达如此,而能活到八十五岁,在当时甚为罕见。他不但勤于著述,而且作诗也很勤奋,“诗情随处有”“拈起幽怀总是诗”,为古代诗人中存诗最多者。
因了陆游之故,入剑门关后,我总想探寻各处的陆游踪迹。那年到杭州,与诗友相约去孩儿巷瞻陆游故居,却逢不开放,甚是惋惜。那次乘船过三峡,遥望长江边的屈原祠,我自然而然想到陆游经过那里时所作的诗,不由得诵了平易而极有味的两句:“一千五百年间事,只有滩声似旧时。”一位诗词界名家纠正说“是一千二百年,不是一千五百年”。我相信自己所诵无误,因为陆游的诗句我是不会记错的。去年应邀到温州作诗词讲座,不但几次谈到陆游的诗,而且一提到陆游总是话多。多年来,除作诗外,我还写过许多文史研究和文化评论文章,引征古人诗句很多,所引最多的当然是陆游的诗。
我的学诗,如今细想来,纯粹出于偶然。正如一个人无目的地散漫而行,不经意间步入了眼前这条路。我的作诗,也没有如有些人那样刻意学某人,而是不主一家。虽说如此,还是不知不觉受陆游影响多些。似乎从诗的风格到语言习惯,乃至人生态度和诗人怀抱,都深受其影响。
诗友张闻田、陈仁德两位先生先后见赠之作均有“某某是前身”的溢美之句。如果真有前身的话,我愿陆游是前身。因为我的两次得到陆游诗,皆出于某种机缘。我与陆游的夙缘,似是冥冥之中所定,是一种宿命。
(内容来源:绍兴日报·今日越城)
作者:马斗全 编辑:方嘉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