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从周先生,祖籍绍兴,1918年生于杭州,一代造园大家,博通文史,旁及乡邦掌故,精于书画,尤可说者,陈先生的造园论园之著述,亦是随笔妙品,比如冠名“说园”的5篇文章,原载《同济大学学报》,是论述造园之艺的论文,也是可作散文随笔欣赏的好文章。
陈从周先生的随笔作品,每于自然清丽的文笔,旁逸斜出真知灼见,启人心智。
梁思成,亦一代建筑大师。但陈先生内行看门道,《古为今用、古今结合的建筑大师》一文,更推崇杨廷宝:“近世建筑家能以古代做法运用于新式建筑者,当推杨廷宝。其对清式做法之纯熟,理解之透彻,细部及文样等之见广究深,虽梁思成自负著《清式营造则例》,不如也,梁仅整理之功,且为少作,尚多不周之处。其实践之学,瞠乎其后矣……”有一说一,不容含糊。杨、梁均1901年生,杨为河南南阳人,梁则祖籍广东新会,二人均毕业于宾夕法尼亚大学建筑系。
苏锡园林为江南园林之代表,陈先生同中辨异,《苏锡园林风格迥异》一文有云:苏锡园林建筑风貌相异,近百年更为突出,“苏州乃地主与退休官僚寓居之地,其住宅园林皆属封闭性,外观简陋,内部则华丽精致,求一己之享受,不欲外人知之也。”无锡则不然,园林多为富商所有,“假建筑炫富,以达其营业之昌盛”。是故无锡富商之园林,“建筑外观讲究,墙垣门屋,水作装饰,木工雕刻,虽嫌庸俗,然皆工整为之,用此招揽。”无锡园林内部建筑,为迎宾接客的考虑尤其周到。无锡荣氏,财富雄甲东南,而其住宅园林,荣巷之老宅“殊平平”,太湖梅园亦“未臻其善”。陈先生给出的解释是:“盖荣氏已走近代资本主义道路,不欲以大量资金投于不动产,而以资金作再生产,视其前之资本家进步矣。此治近代我国经济发展史者应注意及之者。”这儿固以苏锡园林异同之辨析为主,却也语涉近代以来消费与投资观念之变化,陈先生视野不可谓不广矣。
《清代各个时期建筑均有不同特色》,寥寥数百字,于建筑透视时代之盛衰:当清初立至其鼎盛,建筑大木梁架之用材,清初犹仍明风;至乾嘉,“尤硕壮,比例大,屋顶坡度渐趋峻陡……”因“其时财力充沛之故也”。而到晚清,太平天国之后,“其于建筑外观屋高……更为峻陡,木架用材减小,尤以军工所建更为草率,今存南京、苏州等地斯时所建之衙署,皆可征信。反映当时之经济衰退面貌也”。
而对于乡村不经意之普通小桥的构建,陈先生亦不轻易放过。《乡村便桥为何只有一面栏杆?》一文里,陈先生对屡屡来询问者给出的解说是:“首为便利挑担过桥之方便,无栏一边留有宽绰余地,便于周旋也。次则桥小两面用栏,耕牛不肯通行……”这解释,估计教科书上不会有,亦非建筑之高深学问,但考察乡村建设,又不可不知也。这条材料,亦可见陈先生腹笥的广博。
陈从周先生出生于杭州城北青莎镇散花滩故居“爱吾庐”的左厢楼上,在杭州长大。陈先生所写随笔多有关于旧时杭州的掌故。
陈先生在5篇冠名“说园”的最后,写道:“园林言虚实,为学亦若是。余写《说园》,连续五章,虽洋洋万言,至此江郎才尽矣。半生湖海,踏遍名园,成此空论,亦自实中得之……”“踏遍名园”,陈先生的自负有理由;“实中得之”,这是陈先生的“夫子之道”。陈从周大学不是读的建筑学,肄业于之江大学外文系,后转入中国建筑学、园林艺术,非科班出身而造园成就斐然,全仰仗于个人的天分、兴趣、努力和“踏遍名园”,故他的学问可说是“实中得之”。陈先生的随笔赏析各地园林之胜,言之成理,谈言微中。杭州西湖杨公堤卧龙桥北的郭庄,今日已是一个精致的袖珍名园。可当初1982年陈先生初入郭庄,夕阳西下,“郭庄断垣残壁、鹅鸭成群,真有些不忍看”,曾经的名园沦落为了废园。陈先生在沪上《新民晚报》发表随笔《郭庄桥畔立斜阳》,为西湖边旧时园林“像郭庄这样的遭遇……鸣冤叫屈”。
陈先生的呼吁起了作用,若干年后郭庄开始了修复,主持修复的是陈先生的学生。陈先生1990年7月写《西湖的背影》,其时郭庄正在修理,“几年不见已是卸尽残妆,还我初容……”陈先生自信修复后的郭庄,必当如他曾经救过的苏州网师园一样“名震世界”,相信会有那么一天“不游郭庄,未到西湖”。陈先生《西湖的背影》说“我自信眼未昏花,有选景择景的能力……”陈先生的“自信”今日已经成为现实。如今我们优游郭庄,庄内溪水和庄外西湖贯通,溪上小桥,湖石垒成,上建一阁,桥外西湖如镜,桥内小溪如环,“登阁舒啸,湖上风光、园中幽色,皆收眼底……”不能不感念陈从周先生当日的慧眼和呼吁。
陈从周先生曾设计修复豫园东园、龙华塔、天一阁、水绘园等大量园林,把苏州网师园的“殿春簃”以“明轩”的形式移建到了美国纽约大都会博物馆……暇时作画撰文,随笔集《谈园录》《书带集》《世缘集》《帘青集》《春苔集》《随宜集》《梓室余墨》意趣盎然,问世以来一版再版,已成为经典作品。所谓经典,即每隔若干年必会重印,盖读者有需求故也,就像杨衒之《洛阳伽蓝记》、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周密《武林旧事》、张岱《西湖梦寻》……北京领读文化策划、燕山大学出版社今集合陈从周先生随笔集汇为“陈从周作品精选”七部九册付梓面世,此亦有功于书林、嘉惠于读者多矣。有一个小问题,收在《梓室余墨》上册里的《忆汪心叔》,“如皋汪心叔师铭善长予五岁,同出永嘉夏瞿禅师承焘与南通徐益修师昂之门……精文字、声韵之学,经学亦深究……”我以为“汪心叔”当为“任心叔”之误。不知何故改“任”为“汪”了。
陈从周先生1988年10月23日于甬沪车中写的《天一阁中作客情》有这样的清词丽句:“我每次去宁波天一阁,人家为我安排宾馆,而我总谢绝了。我爱那阁旁的平屋,斗室一间,白夏布帐子的小床,靠窗一张书桌,倚壁一架杂书,红漆的地板,墙上挂着一副‘静坐当思己过,闲谈莫论人非’句子。外面是石板铺地,放着几盆秋花,远处有一丛修竹……”旧式平屋,红漆地板,秋花修竹,陈先生一袭中式对襟衣服居于此中,这真像一幅国画。我想,陈先生雅人深致,是真能领会传统文化的趣味的。
作者: 编辑:夏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