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缠在半山腰,元阳梯田便已浸在霞光里。云海浮沉,层叠田畴时隐时现,恍若天梯。忽有一片异色闯入眼帘,那不是普通稻浪的青黄,而是泛着紫红光泽的波痕,在朝阳下如同大地渗出的血脉。当地人抬手一指:“那就是红米。”声音里带着山岩般的笃定。
循着田埂向下,指尖掠过稻穗。红米谷壳粗硬,芒刺扎手,颗粒比寻常稻谷更显瘦长。哈尼老阿妈蹲在田边,向游客介绍红米:“这米性子烈,服水土不服化肥。”她摊开掌心,几粒糙米卧在纹路深处,红褐相间,确似女子妆奁里漏出的胭脂块。
田棚里悬着去年的红米穗,被扎成把倒挂着。老阿妈的女儿取半碗米淘洗,水色即刻晕作浅樱红。土灶猛火煮沸,米香破锅而出,不是清香,是沉郁的草木之气。需文火慢熬半个时辰,米粒方才松软。揭盖刹那,蒸汽托起一片红云,饭粒油亮如玉,胭脂色早已浸透每颗米心。
入乡随俗,中午得尝尝红米饭。吃红米饭得配哈尼蘸水。火烧椒舂碎,拌野芫荽、姜蒜末,冲入滚汤。米饭入口极韧,得细细嚼,越嚼越甜。梯田的云雾、山泉的清冽、红土的浑厚,都在这一口里了。
老阿爸蹲在火塘边添柴,话头比火光跳得还快:“祖先跟着候鸟找地方,找到这里,开了田,种了米。”他掰着手指,“树是头发,寨是身子,田是饭碗,水是血脉。”这套道理他讲不出书名,却比书本还刻得深。红米长在云里,根却扎进历史里,哈尼人千年前从西北南迁,便是揣着稻种上路的。
《史记》载“饭稻羹鱼”,江南水乡的稻作温婉如诗。而哈尼红米却是一部山与人的史诗。它耐寒抗瘠,守着高山梯田,守了千年。这米养人,更养水土。田鱼肥稻,稻荫护渠,寨林涵养水源。哪一环都断不得。
碗底最后一口饭,我嚼得格外慢。忽觉这饭吃得沉重,每一粒都是哈尼人用脚板量出来的生路,用锄头刻进大地的纹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将这梯田列入《世界农业遗产名录》,而哈尼人只管它叫“祖宗饭”。
离山时云雾又起,红稻浪隐入白纱后。舌尖米香未散,恍见千年迁徙路,先民披荆斩棘,鸟雀衔穗引路,终于在此辟出万级天梯。梯田是雕刻在大地上的年轮,红米便是年轮中心最红的那圈。
火塘不熄,饭香还绕着梁。所谓传承,不就是一碗饭的滋味,从祖先的碗里,落到我们的舌尖上吗?
(内容来源:农民日报)
作者: 编辑:邵正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