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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雨小记

作者：王小娟收回你的猜忌

南乡是最不缺少雨的，譬如今夜，这雨又下起来。先是疏疏落落地试探着，继而密密匝匝地倾泻下来，敲在屋顶的铁皮上，竟有了金石相击的清越。车辆驶过时，轮下迸出晶亮的碎琉璃，乍起乍落，恍若蜉蝣的生死。撑伞的行人变作浮动的黑蕈，在雨幕里飘摇，时而没入黑暗，时而从亮处浮出，竟似幽冥摆渡的舟子。

这雨究竟是何时开始下的？我私自想着，盘古开天那一刻，清浊初分，或许便有了这绵延不绝的雨。于是先秦之人写下“我来自东，零雨其濛”；于是蒋捷感叹“少年听雨歌楼上”，“壮年听雨客舟中”“而今听雨僧庐下”；于是余光中遥寄一绺愁脉“前程隔。古屋不再。听听那冷雨”。而今，这雨也落在了我这方小小的、被城市霓虹映得微红的窗玻璃上。雨丝斜织，将灯光割成碎片，模糊的光雾在远处浮动，化为柔和的幻境，勾引着窗前之人百无聊赖的思绪沉溺进影影幢幢的溟濛之中。

在过去伤春悲秋的岁月里，我也曾为雨单薄的命运怅惘。一滴雨，从云层挣脱，奔赴一场未知，它的旅途，短促得让人来不及叹息。或坠入江河，汇入亘古的奔流；或渗入泥土，滋养一株草木的根须；或堕入涔渠，寂寂无声；或溅落石阶，瞬息摔得粉身碎骨，只留下一枚深色的印记，旋即被后来的雨脚抹去。

然而如今想来，雨滴虽转瞬即逝，千百年来的雨也从未停歇。一场雨过去，隔些时日，另一场雨又喧哗着来了。水汽蒸腾，重新聚拢成云。雨还是雨，水汽循环，亘古如斯。秦皇汉武的雨，浇灌过他们的雄图霸业；李杜苏辛的雨，浸润过他们的如椽巨笔。而今，这同样的、冰凉的雨点，正敲打着我眼前这扇薄薄的窗，叮叮咚咚，仿佛在叩问，又仿佛在应答。个体生命的悲欢在永恒的自然律动面前，显得如此剧烈又如此轻盈，如此真切又如此虚幻。那雨声里，有金戈铁马的杀伐之音，转眼被风吹散；有深闺梦里的喁喁私语，顷刻被瓦沟的水流冲走。一切声息，终将汇入这无言的、广大的背景音中，成为永恒的一部分。

是了，个体的消逝固然令人感伤，但生命的长河却如这雨水的循环，从未真正断绝。我此刻的呼吸，或许混同着屈原披发行吟时吞入的那口湿气；我笔端流出的墨痕，或许呼应着王羲之挥毫时窗外的那片云霭。我们都是一场宏大、连续的生命之雨中的一滴，何不珍惜这短暂的悬空、这独特的坠落轨迹？而终将到来的汇入与消散亦不值得过分恐惧，因为那并非终结，而是融入了一种更浩瀚、更沉默的存在。

雨势渐小了。檐角的滴答声慢了下来，一声，又一声，从容不迫，仿佛来自洪荒的更漏，计量着无穷的光阴。地上的小水坑被风激起涟漪，每个涟漪中都圈着一小片月的残影。明天，太阳会出来，晒干地上的水渍，仿佛一切从未发生。但空气里弥漫的清凉气息，叶片上滚动的晶莹水珠，泥土下暗涌的生机，都证明着这场雨来得不虚。就像人活过、爱过、思索过的证据，虽不显于形，却已沉入时间的河床，成为永恒旋律中一个微小的、却不可或缺的音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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