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又请了宿儒冯凌云老先生,主讲古诗文和《乙瑛碑》。忽然,有一天,华山公为他买来一部《默庵集锦》,即伊秉绶的书法汇编,要儿子好好学习伊隶。定庵先生回忆当时“幼小的心灵早已融化在伊隶之中,如饥似渴,临读不缀!”“有一天,‘君’字的‘口’写歪了,父亲极其严厉地训斥了我:‘字形不能写歪,犹如做人要端正一样!’父亲对我的教导,字如其人,我终生难忘,受持。”什么叫家学,我认为这就是家学。这个父亲为儿择师选帖的故事,就是华山公因人施教,针对孩子的秉性,选择最佳的学习之路。这也回答了我们前一个问题:为什么定庵先生以徐生翁先生为师,并未选择徐生翁奇险执拗的书法风格,而选择了雍容峻朗的伊秉绶的原因。常言道:知子莫如父。华山公了解其子的秉性和秉赋,找到了伊秉绶,正所谓父子同心。这就是所谓“天地君亲师”的儒家教育理念中,定庵先生找到了“亲”——家长,和“师”——老师的教学平衡点。这就是家学对子弟选择的影响力。良好的家学环境,让定庵先生找到了伊秉绶这个“道出古人辙”的成功之路,并终生追求之。
名家。定庵先生临写伊秉绶的“道出古人辙,心将静者论”的对联,上联为孟郊《投所知》中句,下联是张继《感怀》中句,组合而成。上面讲了“道出古人辙”的含义,而“心将静者论”其义何在?我们选择了伊秉绶这条合乎心性的艺术之路,我们需要与心境澄明超脱世俗之人探讨问道,修成正果。用今天的话来说,我们不能通过追逐名利的竞技书法活动去寻找和开拓自己的艺术思维和成功范式。
《礼记·中庸》:“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这就是能拒绝诱惑,保持良知。在追名逐利的竞技场中,要能像沈定庵先生这样,几十年如一日地认准目标,决不左顾右盼,而独立前行,从伊秉绶“古人辙”的修炼中脱颖而出,走出与古人和而不同的艺术路径。如果我们要寻求沈定庵先生的当代意义,那就是以这种慎独寻真的精神来纠正当代竞技书法的艺术末流。
什么叫“与古为徒”?它并非是一味守旧不思进取,而是从“古人辙”中化古为新!如果说伊秉绶隶书以篆为笔,以隶为体,雍容华贵;那么,沈定庵隶书以隶为笔,以篆为体,瘦硬通神。同时也告诫一切追求“新”的艺术家,别追求花样、迷恋花样、玩弄花样,诚实地前行才能成“新”!
不久前,我带两个孙子去杭州苏堤玩,顺便拜谒了岳王庙。迎面而来大门口最为夺目的楹联,就是沈定庵先生的隶书长联,在夕阳斜照中金光闪耀,夺人眼球!经过数十年的追求与变法,沈定庵已经变古出新,自成一家。沈定庵的书法,让我们钦佩,亦将流传于后世!
桑梓情怀
朱关田
越中之地,素称名士之乡;稽山鉴水,固多昆玉真珠。或谓“会稽多俊乂”,信然。辅以王谢风流,兰亭禊事,皆见文脉承传,墨韵濡染,其由来尚矣。
吾绍沈定庵先生,出身世家门第,师从乡大贤徐生翁,然师古而不泥古,师师而不同师,名高乡里。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朱某有缘得识先生,曾叩门学艺,传习八法。先生书法以汉隶为本,羼以篆籀、魏碑笔意,融合伊墨卿之圆整宽博与金冬心之金石意趣,守正图新,博涉有成,且深究委源,倡导“每临一碑,必通其考据”,后之学者皆奉为圭臬。
先生覃精艺文,所成绝非书学一端,其人品学养之高,非常人所可拟。概言之,盖其能为中兴越地书学,承先贤之遗韵,开时代之新章。犹记丙寅之岁,先生创“兰亭书会”,始与海内外名家如沙孟海、启功诸贤,倡议兰亭雅集,每岁一期,迄今已近四十载,早成艺坛佳话。其后,又出访日韩、星洲等地,论艺问道,又广邀海外同好雅会交游,令曲水流觞之遗风远播域外。今日之有兰亭盛举,先生聿有开创之功。
先生居于越中,而仰慕先贤尤甚。乙亥岁春,绍兴民间积极倡议修葺阳明、文长二先贤之陵冢,先生商与刘正成及本人各捐百件书作,三方醵金而蒇其事。先生重学右文,旨在振铎传薪,为乡邦公益事业竭尽全力,此其桑梓情怀之一也。
先生一生仰重业师徐生翁,不愧为师道尊严之楷模。徐氏殁后,其墨迹星散,先生见辄倾资庋藏,聚沙成塔,集腋成裘,并亲编《徐生翁书法集》若干卷以及《徐生翁年谱》等。先生尝与人云:“吾师书如枯藤盘石,看似拙朴,实则奇崛浑厚。”缘徐生翁足迹不出浙江,虽有其名,而囿于一隅,初,识者寥寥而已。一经先生推介张扬,遂为名家,得书界广泛赞赏,进而以其野逸生涩、“形残而道全”之书风,广开迥出时流之当代神韵。最耐人寻味者,先生固游艺于徐师,然并未亦步亦趋,其常谓:“吾师之妙,在不与人同,而自合古法。”故先生书法,悟得神髓,貌离神合,别具风韵。先师沙孟海先生亦云:“绍兴沈定庵师从徐生翁,作品却难见到生翁的痕迹。”观其隶书,平正中见险绝,规矩中显自由,高古气象,独出机杼。先生书法虽享有大名,而恒以其师尊居首,此其桑梓情怀之二也。
吾绍书画,代有才人,早为定谳。晚清以来,囿于时运机缘,多有不传者,诚如春光一抹,白驹过隙,鲜为人知。先生论艺,重其成就之高下,不论名望之巨细,遂生发宏愿,为近百年绍籍书画家立传。举凡书画墨迹、片楮残墨,莫不广加采撷。且行以简洁之文,叙其生平,论其风格,或有轶事传闻,并加记载,呕心沥血,以几近半生之功夫,始成《近百年绍兴书画家传》两厚册,堪称善莫大焉!此著所辑录者,或以书画名,如任熊、徐三庚、赵之谦、任伯年、陶濬宣、徐生翁、陈半丁、来楚生、余任天等;或以文史名,如李慈铭、商笙伯、袁天庚、范守白、赵士鸿、经亨颐、马一浮、周作人、寿石工、郑午昌、罗福颐等。其人之格局,固有大小,声名亦有高下之分,或显或晦,然一经先生著述,即如犀燃烛照,重获新生。先生赓续吾越艺文脉络,留心乡邦文献,为后学开启津梁,此又其桑梓情怀之三也。
朱某虽为先生之乡里晚辈,然早年赴杭求学,继又定居、工作于省城,每因不能伴先生之左右问学游艺而抱憾无似。癸卯岁初,先生遽归道山,某曾泣挽:“书擅篆隶,终能归纳默庵品格;师从李徐,是在开张羲献风流。”同仁莫不赞同,视为定谥。如今,先生已然弃世二年,故略述其二三事,以致崇敬膜拜之意。前数日,先生公子大晔兄来晤,回忆幼时相赠玩具小车,相视而笑。六十光阴,弹指一瞬,恍若昨日。如今,某亦年近暮色,桑榆晚照,但存旧情而已。
呜呼!定庵先生往矣;哀哉!此情可待成追忆。然回视先生之书、之学,直如斗星耀空,光前裕后。尤可慰者,今其令名,亦如大德临坛,熠熠生辉。而兰亭之脉,传诸久远,实为吾越书坛之大庆幸事也。先生九泉有知,定当颔首以笑。
湖山寄迹
赵雁君
我记得从20世纪80年代初开始求学于绍兴,课余间常游赏城中的龙山之麓,远见越王台边立有一书法隶碑,铭曰:古越龙山。见其用笔浑厚有力,结体宽博开张,一派汉风清韵的大家风范。
从龙山的南麓拾级而上,作为标志性景观的高大的革命烈士纪念碑,碑铭为沈定庵先生的老师徐生翁所题写,很多年后,才得知未署名的碑文是沈定庵先生所书写。师生共同书写碑铭、碑文在书法史中也属罕事,必传佳话。师生在各自的书法创作历程中,无论是忠于传统书写或偶背于正统的创新书写,成为我仰观优秀书法高度的标尺参照,让我在书法学习中,去真正思考从传统到创新的提升与转型这个课题,常常给人一种“周虽旧邦,其命维新”的创作启迪。
20世纪80年代绍兴城不大,给我记忆最清晰的是,每每穿过大街小巷,听到最多的是绍兴地方曲艺“莲花落”,看到最多的是沈定庵先生的题匾、题联书法,作为一个书法人,当然更关注的是后者。我当时初涉书艺,也初识了书法家沈定庵先生,在那段时光里有许多值得追忆的人和事。我从绍兴师专的学子到留校任教,再后来到了省书协工作,其间多承泽惠于沈定庵先生的言传身教,特别是在绍兴与沈定庵先生共事兰亭书会期间,时常听他论艺谈事,同时分享煮茶喝酒的快乐。几十年常有交往,直至2023年痛别先生,灯花落处夜未眠,每当我忆起这位我所敬重敬仰的师辈长者,总会记起场景种种。
绍兴的风景名胜古迹或厂标市招,多有沈定庵先生的书迹,每每遇见,总会驻足停留赏读。让我惊讶的是,沈定庵先生的书法,竟然受到高低不同各个层次的一致赞誉,竟与通俗的民间小剧种一样家喻户晓。他那种凝重而流动、大俗大雅的书迹印记,已与恬静祥和的古城独特风貌辉映生发,给人以难忘的岁月记忆,给我以联想和启发。中国书法艺术所具有的独特韵味,其实在民间早早地落地生根。书法家只要具备真正的书写品质,具有真性情,即使是阳春白雪也一样会有众人的喜爱和赞赏。
古城无处不飞花,古城给予沈定庵先生如此厚爱养育,也有了沈定庵先生后来对这座城市的回馈奉献。不论是他无取分文为景点名胜题名书写,还是有微薄报酬的为公共市景书写,他总是乐意为之尽绵薄之力,并为古城的文化遗产古迹保护写提案、提建议,分内分外都尽职尽能,可见其人“为善最乐,持爱永康”的古道热肠。
中国书法高超奇妙,不仅有其独特的艺术审美价值,而且承载了记事记史的时空价值。摩崖、匾额、碑铭、柱联、刻石等多种书迹印记,遍于青山绿水间,悬于庙宇高堂之上,中国书法竟似乎在其中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占去了中国书法史的大半江山,飞扬壮阔,广传后世,而其中以隶书擘窠为较多的书写形式。沈定庵先生则是当代隶书中的垂范书家,更匹配于山水风景,两厢美美与共,各美其美。我曾见过他极具代表性的题匾之一,是为北京人民大会堂“浙江厅”题写的匾额,尽显书法艺术重镇的浙江风采,受到更多书界同道和更众社会各界的青睐和赞誉。他的书法在绍兴之外也被众人慕名,多请其题写名胜古迹、名人故居等公共文化场所。我因工作之缘,有时需要陪客走访各地场馆景点或参加活动,不经意地总会遇见沈定庵先生的各种书法题铭,对我来讲倍加亲切,此时此刻总会浮现出沈定庵先生敦厚温和的笑脸,以及他神采奕奕谈书法、忆先师,说家乡的很多往事。不禁记起他为亦师亦友的丰子恺的纪念馆柱联上所书:“草草杯盘供语笑,昏昏灯火话平生”,此联为丰子恺所撰,也是沈定庵先生书写过很多遍的一副楹联。
沈定庵先生在公共空间留存的书法作品中,我以为他在寺庙佛院的书法题写最为用情、最为上乘,笔画之间时时有他的佛性在、情意在,无不浸润着他虔佛的情愫。这与他早年的身世有着不解之缘。1944年,他家人不幸在一次战乱空袭中罹难,唯沈定庵一人幸免,从此孤身漂泊世间。一段时间竟寄养于寺庙中,也有幸一生结下了佛缘。1947年,沈定庵先生从广东返回绍兴,并在上海逗留,在法藏寺拜谒其父沈华山的皈依师傅兴兹老和尚,并获赐“定庵”为居士名,一门佛缘,终生与佛门中人结好师友情缘。沈定庵隶书被盛赞具庙堂气象,由此流遍于大江南北各大寺庙之中,书艺与弘法并举,为其增辉。正像沈定庵先生写于临安昭明寺柱联所言:庄严佛世界,左右两莲花。左为佛教弟子,右为隶书大者,在当代书界中也不过廖廖而已。
纵观遴选的沈定庵先生所书写部分各种匾额题铭中,无论是为名胜古迹增光流溢,彰显寺庙佛院的庄严祥和,还是店牌市招的喜闻乐见,都充分呈现出书法与空间的相得益彰。湖光山色中的大雅宏达,庙堂之上的慈诚肃穆,文化景观市井的添彩增色,沈定庵先生为此留下的书法印记,已成为时代的宝贵财富,为当代的书法创作提供了丰富的文化启示。
(内容来源:绍兴日报)
作者: 编辑:谢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