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者乐山，智者乐水。”我虽不是智者，但我喜欢水，特别是那条魂牵梦绕了我一辈子的河——西小河。我从小被寄养在绍兴外婆家，外婆家就在吕府（明宰相吕夲的府邸）旁边的马弄。2021年的秋天，我和文友去绍兴采风，专门探访了我的祖居。祖居临着两条河，新河与西小河。唐元和九年（814），水利专家孟简来绍兴做官，在县署北开凿河道，通府河、连西小河，因是新开的河，便被称为新河，距今已有1200多年历史了。

和新河不同，西小河现在更受人关注。百度上有许多关于西小河美丽的描述，我都会一一欣赏，人在上海，魂仿佛就在河边荡漾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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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小河依偎着西小路，成为“白墙黑瓦、老街小巷、青石板路、小桥流水人家”的水乡景观。夜晚，河两边星星点点亮起了红灯笼，给西小河添了一股暧昧。每每走过这里，我总想嗅一嗅“小时候的味道”，却总嗅不到，因为河里没了卖鱼贩菜的乌篷船，河边没了用木槌敲打着洗衣的妇女，门口没了梳着发髻穿着大襟衣服的老婆婆。那些仅存的老宅门口，则挂着铮亮的、刻着“某某台门”的不锈钢铭牌，我知道这老宅是真的，那牌却无端地让人陡生疑心。

童年的新河和西小河是香的、暖的、甜的。因吕府正门对着新河，所以门口的道路造得很宽，便于官人家驻马停轿。后来这里便成了沿河人家活动的场地，鲁迅的小说《风波》中称为河边的“土场”，城里人称为“道地”。我和小舅常在这里玩，小舅在河沿壁上摸螺蛳、捉螃蟹，我就端只木盆在岸上接。吃饭通常也在道地里，小姨搬来小桌和板凳，外婆提着装饭菜的竹篮，邻居们一见，都会用筷子敲着碗和外婆打招呼“刘四嫫，伢里吃饭”，外婆笑着回应“吃饭吃饭”。于是，道地里满是酒香、饭香、干菜香，我端着饭碗窜东窜西，外婆也由着我，说“小人吃百家饭长得快”。

那时候绍兴人是靠河生活的，河水清澈，可以淘米汰菜洗衣服，沿河约二十步就有一个河埠头，早起晚来端盆提篮的，聚了不少人，一不小心，你就会碰到也来河边干活的“祥林嫂”。

我最喜欢跟着外婆到河沿买菜。每天一早，外婆就牵着我到西小河边，水汽散开，一条条乌篷船停在了我们面前。那些船家与外婆熟，都争着推销自己的鱼虾，外婆便挑几样，也不还价。外婆隔三差五地还会买几只田鸡蒸了给我吃。那时经济条件差，但我在外婆的呵护下，养得比上海的兄弟壮实不少。

成年后，每年一两次的绍兴路从未断过。我最喜欢清晨时分踏出绍兴火车站闻到的第一缕清香，那是酒香与水香融在一起的绍兴味道，因为古越龙山酒厂就在火车站旁的大运河岸边，酒瓮堆得如小山一般。出站，沿大运河，走过酒厂，路过北海桥，就是西小河了。不远处，那座千年古桥谢公桥已在晨曦中亮出了身影。桥下那老屋里，外婆必定早早起来，坐在门口的藤椅上，等着我。

1989年11月，我的结婚蜜月之旅毫不犹豫地选了绍兴，我想让生命中的每个重要时刻都镌刻在家乡的土地上。那次先是到了东湖，游览一番后发现湖畔有乌篷船停着，就问船家可否载我们去绍兴城里。他问哪里，我说谢公桥。他说这地方名气响，当然去的。我喜出望外，忙拉着妻子跳进了船里。这真是一次有滋有味的航行，妻子欢喜得像个少女，一会儿把手伸进水里，一会儿又惊呼鱼儿啄了她的手。船家左手夹着定向的小桨，右脚蹬着大桨，船儿划得就像脱弦的箭。时近傍晚，船家从座旁提出一只竹篮，我一看，里面有霉干菜和老菱，还有一瓶酒。我突然发现这乌篷船还真“乌”得名副其实，船篷是乌的，船身是乌的，船桨是乌的，船家头上的毡帽是乌的，对襟夹袄夹裤是乌的，脚上布鞋是乌的，篮里干菜是乌的，老菱也是乌的，就像是天幕下一幅淡淡的水墨画。船家晃了晃酒瓶，客气地问我：“来一口吗？”我说：“不啦，外婆等着我们呢！”

就这样，摇啊摇，摇到了外婆桥。船在谢公桥下戛然停住，我扯着妻，迫不及待地扑进了外婆家的温馨之中。

这是我唯一一次乘船从西小河到外婆家。后来，绍兴城里许多河道被填没，包括新河，再要坐船看外婆，已成奢望了。

绍兴是水做的，所以绍兴多出智者，周恩来、鲁迅、徐文长，还有官老爷须臾离不开的“绍兴师爷”。我外婆也是智者，她抓获过偷窃的掩门贼，还以豁达的心态战胜了严重的肺疾，直至97岁高龄方驾鹤仙去。

那次和文友去绍兴，我们花了一上午的时间探寻仓桥直街上的百年老台门。有一户人家让我们驻足了很久，一对70多岁的老夫妻在这里过着烟火人生，他们说就喜欢这老房子，脚踏着泥地才觉得安稳。正说着，底楼窗户里探出一位老婆婆和我们打招呼，男主人说这是她母亲，103岁了。我并不诧异这高寿，我知道她和我外婆一样，也是河养的、水养的，因为他们家后面，就是碧波荡漾的环山河。

山养仁，水养智。与水亲密了一辈子，暮年悟得了一个道理：生命的至高至美处就在于水样的流动中，其间有着以柔克刚的智慧，有着随势而变的通达，有着处下不争的胸怀，有着澄明通透的心境。

有水为伴，何其幸也！

（作者：董建善）

（来源：绍兴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