称它为老井,是因新中国成立之初我家迁居至此,它便已存在,一口被青石板盖着,压在废墟瓦砾下的水井。
我们在上虞古县城的新居,是一座宽大的朝东大台门。单从这气派的台门便能看出,昔日这里定是一个家财丰厚、丁旺德隆之家。台门内有个一丈余宽、三丈余长的天井,地面未循城里大户用青石板铺地的惯例,而是精选深山大溪的浑圆卵石密实铺排,其间还用黑色卵石嵌出双钱图案。图案上方,一块长约八尺、宽二尺的青灰色条石台阶白晃晃地晒在烈日下,在杂草丛生的卵石地坪中格外抢眼。走上台阶,可见沿屋基整齐排列的青条石,想来是房屋残存的基石。几只腰鼓形柱础石磉墩散落在废墟杂草中,沧桑晦暗,凌乱无序。
这老台门里,不见春花绽放,也无海棠吐蕊,满眼皆是被岁月熏蒸得苍老皲裂的墙皮,被风雨蚕食得倾颓的黑瓦檐,恍若昨日明月沦为今日沟渠。
这里地处古县城闹市核心,家父选了好几处住宅才看中此地。当时家里家外颇有非议,但家父偏要守护这看似不起眼,即将成为时代记忆的旧物。
至于这座宅邸百年前为何毁于一旦,家道为何中落,仅凭几句口耳相传的闲言碎语无从考证。家父是唯物论者,不在意房屋的前生前世,只看中构架结实的侧屋适合当住房和库房,废墟上的黑土地能种蔬菜,足够一家人自给自足。况且在物资匮乏的年代,这房价实在划算。
发现老井纯属意外。废墟四周种上蓖麻、熟地等作物后,家父清理地基中间的瓦砾时,一锄头下去被震得双手发麻。扒开软土,竟是块硕大的青石板。他趴在石板上敲击,中间有空空的回声,猜想下面或许是地洞暗窖,甚至可能藏着东西,设有机关。怕说不清,便找了几个相熟的朋友来帮忙作证。众人七嘴八舌,有的说要发财了,有的说未必有宝贝,还有的提醒当心蛇毒邪气……可谁也没想到,移开石板后,下面只是口寻常小井,一潭死水安静无澜,手电筒照下去,井底空无一物,只有井口大小的天空倒映在井底水面。
1970年以前,上虞古县城居民还没用上自来水。城南城北有百楼、萝岩两山夹持,东西向四十里运河横贯,百姓日常用水多靠雨水、河湖,天旱时便找井泉。古县城设治千年,用水难题一直困扰着人们。1934年大旱时,旅沪的范氏老太曾捐建八口方井缓解水荒,其善举一直为后人称颂。因而我家这口在废墟中发现的私家小井,很快便融入了日常生活。
这井不大,深不足两米,呈上小下大的葫芦形,内壁最大直径一米多,井壁用青砖错缝堆砌,井口仅50厘米左右,像只埋在地下的大水缸。
不出家门就能用井水,最高兴的是老祖母。她生于清光绪二十一年,一双“晚清小脚”,比三寸金莲大不了多少。以前每天天一亮,她就得拎着两只小水桶,步行三百米去后井打水,那艰难可想而知。如今不用去了,她却惦记着:“最好把井水全换一次,用着才放心。”家父本想找朋友帮忙换水,可那时镇上没通居民用电,没有抽水设备,这事儿不好办。后来母亲从医生那儿学来办法,用漂白粉杀菌、明矾澄清水质,试了果然有效,才算作罢。
一开始家人用井水很谨慎,只用来拖地、洗桌椅、浇菜地,用顺了才敢用来洗衣、淘米、洗菜。左邻右舍见祖母不再去后井打水,都好奇地打听,祖母大方告知家里有了井,还让大家需要就来用。
家父很会利用这口井。他像东北人利用天寒地冻存储食物一样,借井水的恒温来保鲜。他用绳子系着钩子挂在井圈上,把东西装在不同网眼的网袋里,或是用篮子装着怕高温的蔬菜,沉到井下水面。
夏天,傍晚吃一块井水冰镇的西瓜,成了我们兄妹最大的期待。
(内容来源:绍兴日报)
作者:沈若尘 编辑:方嘉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