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记得绍兴夏夜最动人的风景?千万只燕子如音符般停驻在电线上,在暮色中谱写着自然的乐章。
当年,夕阳最后的一缕金晖被镜湖吞没时,整条解放路便成了燕子的舞台。这些黑衣舞者或在法国梧桐的枝丫间穿梭,或拍着翅膀悬停在温热的晚风里。偶尔掠过行人肩头,又倏地射向天空。当夜色完全降临古城时,它们便齐刷刷地落在电线上,像一串串等待合奏的黑色音符,成为古城夏夜最经典的一景。
记忆中,那时的我们常会在晚饭后约上几个伙伴,到大街上轧闹猛、灵市面。有时口袋中有几分零钱,就在冷饮店里花上3分钱喝杯酸梅汤(或是4分钱的果子露),吹吹风扇,装装阔佬。
而行走在街上时,总会观赏万燕歇凉的壮观,并讨论稀奇古怪的问题:燕子睡着了吗?会掉下来吗?它不会触电吗?在我们瞎猜乱想时,免不了有人的头顶或肩上,被从天上落下的燕子屎击中,引发伙伴们幸灾乐祸的大笑。
不知何年起,这份热闹悄然隐退,想起来竟有一点怆然。
其实,消失的不光是夏夜生动一幕,现在连燕子的身影都难得看见了。前年,我在越都商城过街楼底下,看到了一个倔强的燕巢,像一枚钉在混凝土上的老邮戳。今年再去,连这最后的邮戳也被现代化的橡皮擦抹了痕迹。我为此惆怅不已。
从小,老师就告诉我们:燕子是益鸟。它与长相不中看、喜偷食稻谷粟米被列为“四害”的麻雀不同。一只燕子日均捕食近千只蚊、蝇、蚱蜢等昆虫,在我们不知不觉间,保护着庄稼,净化着环境。所以,我们的伙伴中,有用弹枪打麻雀的,有爬墙掏麻雀窝的,但从未见伤害燕子的。
燕子属于候鸟,是春的使者。春天来了,它从遥远的南方,飞回到秀丽的江南,在叽叽喳喳的调情声中,热恋成婚,筑巢生子,领航带飞,修成生命的正果。秋风一起,农民收割庄稼后,昆虫无处藏身,燕子纵横天际,大肆猎食,为南迁做足准备。当大雁南归的啼鸣声从高空传来时,它们也启动了生命的新航程。
我外婆家的堂前,有个燕子窝。外壳是用木板做成的,里面是燕子自己“装潢”的暖巢。小时候,我在天井做作业时,往往为飞进飞出的燕子而走心。尤其是小燕子孵化出来后的那一段,更是心里激动得发痒。往往在我们不经意时,一阵叽叽喳喳的叫声告诉我们:燕子妈妈回来了。抬头一望,一窝嫩黄的喙齐刷刷探出,张开小嘴,等着妈妈喂食。好一幅生动的生命孕育图呀,令人难忘。
有一天黄昏,空气沉闷、气压很低,大天井上空,飞出了无数小虫,是蚊,是蠓,还是蚁,我说不清,反正连天空都变得灰蒙蒙了。此时多只燕子飞临其中,它们疾飞,急转,箭矢般冲上天空,又迅捷回转,扑回虫群……当年我惊艳于这场“空中芭蕾”,误认为是飞燕和昆虫的狂欢。后来才明白,这是燕子们的一场饕餮大餐,也是燕子给人类的预报——要下大雨了。“燕子低飞蛇过道,大雨眨眼就来到”,燕子是我们的气象预报员。
外婆对燕子慈爱有加。她禁止我拿着晾杆乱舞,怕捅坏燕窝。她谆谆告诫我们:小燕子哺孵阶段,不能在燕子窝下闹得太凶。记得有一次下雷阵雨,雨大风狂,大量的雨水潲进了堂前。我想去关门,被外婆阻止。她说:大燕子要回来喂孩子们的呀!她宁愿让雨水湿了堂前,也不愿阻断燕子的归路。万物有灵性,这些燕子感受到了主人的善愿,成为我们忠诚的家燕,春来秋往,一年都不愿落下。
千万年来,作为人类伙伴的燕子,被赋予多种吉祥的寓意。它被古代中国称为“农祥”,如《齐民要术》记载:“燕来巢,宜蚕桑。”视其筑巢为丰收吉兆。它也被认为是“家祥”,清代《清嘉录》就载有:“燕巢人家,其家必昌。”并由此衍生出“燕不落无福之家”的俗谚。它还被尊奉为爱的使者,如江南民谚中的“燕子双飞入画堂,当年姐妹嫁双郎”,将双燕比作美满婚姻。
燕子还是人类的情感载体,是文人眼中的千年精灵。“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刘禹锡让它来见证时代的变迁。“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晏殊借它来感喟光阴的轮回。杜甫“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则铺陈出一幅春雨江南灵秀的图面。
说到画画,燕子更是无数画家笔下描摹的对象。它黑背白腹,一双剪尾,一飞如箭的英姿,是每个丹青高手描绘江南春色最灵动的元素。江南的细雨,飘忽的柳丝,空蒙的山水,倘若没有几只燕子的点缀,算不上江南春色图。
燕子,曾在我们城市上空漫天飞舞。燕子歇凉,曾是我们夏夜最美丽的风景。燕子的身影,永远飞翔在我们的脑海,记忆在我们的心中。
燕子们,归来吧。
(内容来源:绍兴日报)
作者:任纪勋 编辑:方嘉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