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7月28日,香港树仁大学发布讣告:我们尊敬的校监胡鸿烈博士于2025年7月27日在家人陪伴下安详辞世,享寿105岁。
胡鸿烈,1920年出生在浙江绍兴,我校新学制第十四届(1934年)毕业生,是当年度全省会考第一名。巴黎大学法学博士、英国大律师,香港树仁大学创办人、校监。2007年度入选“感动中国人物”,2008年获香港特区政府大紫荆勋章。
1996年10月,胡鸿烈校友回访母校绍兴一中并题词。
2016年11月,时任绍兴一中校长朱雯一行赴香港拜访胡鸿烈老校友,同行的还有还有原绍兴广播电视总台、现绍兴市新闻传媒中心(集团)影视投资公司的编导、记者林斌。
惊闻胡博士仙逝,林斌撰文《没有母校,就没有我的一切》,以作悼念。
全文如下:
2025年7月28日,香港树仁大学发布讣告:我们尊敬的校监胡鸿烈博士于2025年7月27日在家人陪伴下安详辞世,享寿105岁。
十年前采访胡博士的经历清晰地浮上脑海。
2016年,为迎接次年即将举办的绍兴一中校庆120周年,我接受学校委托拍摄制作一部校史宣传片。我们事先筛选了星落在全国各地的优秀校友,以“优中选优”的高标准、严要求,几经反复,终于确定了几位采访对象,香港的胡鸿烈就是其中的一位。
11月中旬,我们抵达香港。走进树仁大学的时候,正值学校中午的放学时间,学生们从校园内鱼贯而出,或三三两两地有说有笑,或独自戴着耳机沉浸在潮炫的音乐里,也不乏一对对的小情侣,搂腰勾肩边走边笑地说着情话……宝马山,香港一座并不高也不宽阔的小山峰,因着这些时尚而朝气的学生,显得格外青翠葱茏充满生机。
校监胡鸿烈先生,此刻正端坐在办公室的沙发里,目光温和。
阳光透过拉了一层细纱的窗户打在他的脸上,柔和温顺。他的头发白了,但梳理得整整齐齐;他的眼睛失去光泽了,但仍然能传送出温暖;他的额头上爬满了细密的皱纹,像是鱼儿跃出水面后溅起的波痕,那是智慧的年轮。
这一年,老人97岁。
我们进去的时候,老人努力地想弓起身来,被我们搀扶着制止了,于是又重新坐回到沙发里,歉意地笑了笑,伸出手来和我们一一握了握。
我握过很多的手,慢挑绿绮的纤纤素手,手握刀枪孔武有力的手,沾满泥土的手,带着墨香的手,有着烟火味的手……但没有一双手,像老人这样的,光滑细嫩柔弱无骨。
老人笑着,连皱纹也柔和得如同春光。
我很沉醉在老人这样的笑容里,就像池塘里落进了一块砖石一样,涟漪四散,沟壑中流淌过的是岁月的长河,也是夕阳的余晖。
胡鸿烈,1920年出生在浙江绍兴。巴黎大学法学博士、英国大律师。
按现在的说法,胡鸿烈是一位学霸,而且是一位调皮的学霸。
胡鸿烈自幼家贫,到9岁才能读小学,但他只用了短短两年半时间,就完成了一般人要6年才能完成的小学课程。1935年1月,胡鸿烈在众多的考生中脱颖而出,以第一名的成绩考进浙江省立绍兴中学,也就是今天的绍兴一中。
不过谁都不知道的是,考试的前一天,胡鸿烈还跟同学打了一架,头破血流地回到家温习了一晚上的功课。
说到这段往事的时候,今天的胡鸿烈依然不乏有些小得意,虽然已经记不太清楚当天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战”,但时隔80年,“战场”虽荒芜,“战果”却依然有迹可循——胡鸿烈的额头上至今还留有一道淡淡的疤痕。
学习上的这种“一览众山小”,在随后多次历史重现。
他参加省升中试,在浙江省三万多名考生中高中状元。高中毕业后顺利进入顶级学府之一的“中央政治大学”,主修法律,并于1942年毕业。
1944年,胡鸿烈参加全国高等文官考试,在外交官组位居榜首。
同期考试的司法组状元是位女孩子,名叫钟期荣,来自湖南长沙,国立武汉大学法律系毕业,后来成为中国首位女法官。
根据组织的安排,当时钟期荣要为这批新外交官进行司法训练,这两位状元就这样看对了眼,居然谈起恋爱来。
“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
翌年11月12日,胡鸿烈和钟期荣在重庆结婚。外交官考试状元配中国第一女法官,一时传为佳话。
1949年,夫妻俩一起漂洋过海,留学于法国巴黎大学,1952年胡鸿烈获巴黎大学法学博士学位,1955年定居香港任执业大律师。
大律师这行业源自英国。与我们为表示对律师的尊重称其为“大律师”不同,在香港,律师和大律师其实是两种不同的职业。简单地说,就是出庭的叫大律师,不出庭的是事务律师。胡鸿烈说,当时大部分修法律的学生都会选择当事务律师,因市场需求大,钱也比大律师赚得多。不过,当时要做事务律师就必须放弃中国国籍,胡鸿烈为保留中国国籍而选择了当大律师。
回港后的胡鸿烈平步青云,在上世纪50年代的香港,他已经是具有相当知名度的人物,当时香港只有10名大律师,他是其中之一,他的业绩和演讲,在同业中间影响较大,其后更成为最早期的民选立法局议员。
胡鸿烈为“流动小贩”的官司至今为香港市民津津乐道。上世纪50年代,香港“流动小贩”是一个比较突出的社会问题,其中青少年问题尤为突出。1953年至1954年九龙裁判署判为有罪的12000多名青少年中,有11000多人的罪名是“贩卖”。而到了1963年左右,因“贩卖”罪名受罚、被判刑,仍然是青少年犯罪项目前列。对此胡鸿烈建议,市政局应对越来越多的小贩采取合理的对策,而且鉴于青少年从业者众,小贩持有的牌照使用有效期应适当放宽,人口多的人家,可以多发几个小贩牌照。他还建议,在一定区域划出“小贩市场”,让小贩们得其所哉。这些建设性的建议,很快得到社会和政府当局的认可,而胡议员因为为众小贩说了公道话,从1974年起,担任全香港小贩政策委员会主席,1975年市政局进行选举,又以明显优势当选为市政局副主席,兼任小贩政策委员会主席。
1979年,胡鸿烈获邀回大陆,出席国庆三十周年纪念活动,并获邓小平接见,成为第一位踏足内地的香港立法局议员。
“2007年感动中国的奖状在什么地方?我想拍一下”,我问胡鸿烈先生。
“在小姐的办公室里”,老人可能一下子没有想起来,于是他的工作人员就代为作答了。
工作人员带我走进了隔壁的办公室。办公室收拾得整整齐齐,除了阳光的味道,看不到一丝尘埃。室内堆满了各类书籍和奖杯奖状,墙上的锦旗也静静地沐浴着秋阳……这一切都无声有力地宣告着,这里的主人是一位获奖无数受人尊敬的读书人!
这里是树仁大学的校长室,它的主人就是胡鸿烈的妻子钟期荣,也就是工作人员口中的“小姐”。自从2014年11月钟期荣病逝后,这里至今保留着她生前的模样。
与胡鸿烈同期回港后,钟期荣先后在香港的多所院校任教,她高超的授课艺术和丰富的学识,使她在香港教育界声誉卓然。
1971年,钟期荣辞去教职。当时,她的丈夫胡鸿烈在跑马地成和道买下了一幢花园洋楼。喜欢孩子的钟期荣最初的想法十分朴素,就是想利用这个场地办一所幼稚园以怡情寄兴。
可是夫妻俩很快就看到了一个问题:上世纪七十年代初,香港经济起飞,但港英政府对教育的投入依然十分不足,中学学位短缺,大学的境遇也好不到哪儿去,每年有机会考进大学的寥寥无几。
胡鸿烈夫妻经过反复的考虑和讨论,决定拿出全部的70万积蓄,办一所大专学校。
1971年7月,“树仁学院”正式挂牌。在开学典礼仪式上,胡鸿烈以校监的名义剖白了自己的心声:“目睹本港青年有志深造而失学者日众,心中不安,觉得应给予上进的机会。”
“树仁”的校训是“敦仁博物”。我问胡鸿烈,“敦仁博物”四个字该怎么理解?胡鸿烈没有犹豫,说“敦仁”是指做人的态度要积极,要学会帮助人家;“博物”是指做学问不能马虎。中国需要这样的人。他认为,一所大学,需要硬件,比如校舍和地址,更需要软件,校风很重要,这不是用钱可以买得到的。
1978年,“树仁学院”搬迁至宝马山。按照政府的规划,这里原本只能兴建几层校舍,胡鸿烈却坚持打176条桩,最终建成12层大楼;为建成图书馆大楼,胡鸿烈想方设法筹募过亿元;为了让学生享有舍堂生活,2002年兴建学生宿舍和文康大楼,胡鸿烈更不惜以迟暮之年,回律师楼工作,出入法庭打官司,为大楼挣工程费。
几亿元不是小数目,夫妇二人义无反顾把真金白银投进在学校中,有为钱而争吵过吗?胡鸿烈答得一脸从容:“从来没有试过。因为校长从来不管钱,她对钱没有多大的概念,她只负责学校的事务,我负责去挣钱支持学校。”
胡鸿烈、钟期荣对教育的全情投入和奉献,得到了政府及各界人士的一致认同。2006年12月19日,香港树仁学院获批准升格为大学,成为香港首间私立大学。
学校的历程走得并不轻松。“树仁”从一开始就坚持四年制,不要政府津贴,所有的投入都是靠胡鸿烈律师楼的收入。1955年他从伦敦拿了大律师资格来香港执业,初出道时生意已很不错,小单案件收500,大的1000,而当时买一个面包也只是一两毛钱。执业的第二年就可以买车买楼买别墅请司机,但夫妇俩一直不买私家车,自己走路,坐计程车;节衣缩食,每日家庭用膳不搞高标准,把多年积蓄全部投入在了“树仁”里。目睹今日“树仁”成就,看到“树仁”学子活跃在香港各界,为香港社会的繁荣稳定作出自己的贡献,胡鸿烈只有开心:我们的教育理想终于实现了!
2007年,经国际天文联合会及小行星中心批准,两颗于2001年首次发现的小行星“34778”、“34779”分别被命名为“胡鸿烈星”和“钟期荣星”。
同年,这对教育家共同当选为“2007感动中国年度人物”,携手站上了荣耀的领奖台。
“感动中国”组委会授予他们的颁奖词是:狮子山下的愚公,香江边上的夫子。贤者伉俪,本可锦衣玉食,却偏偏散尽家产,一生奔波。为了学生,甘为骆驼。与人有益,牛马也做。我们相信教育能改变社会,而他们为教育做出楷模。
“明年,您的母校,也就是绍兴一中即将迎来120周年校庆了,您有什么话想对母校说吗?”这是我当天的最后一个采访题目。
胡鸿烈陷入了沉思。良久,老人缓缓地抬起了头,目光专注地注视着我,一字一句地说:“没有母校,就没有我的一切”!
老人的这句话一出,在场所有的人都肃然了,时任绍兴一中校长朱雯的眼眶瞬间就红了。谁也没有想到,对于母校,老人居然怀有这样的感恩。
其实,老人对母校的感情还是有迹可循的。我曾经读到过他的一篇回忆文章,老人写到:“在这片并不广袤的土地上,在这个略显局促的校园里,一位位名声响彻寰宇的仁人志士践行着他们爱国为民的理想。`学界泰斗'蔡元培,力挫守旧势力,改革教育,慧眼识才,大胆用人,冲破旧式书院万马齐喑的沉闷空气,为绍兴一中的发展开创了一个大胆革新、勇于追求的风貌。近代中国的民族脊梁——鲁迅先生,举斧凿,开越学,在他担任绍兴一中监学时,以充实师资队伍为途径中兴教育,驰书邀来许寿裳共同开拓这项育人事业。当这一页页的历史被翻开的时候,有一个声音在我的心中不断回荡,召引着我一生的作为。那就是作为一个渴望报效祖国的知识分子,可以且应该担负起的使命——树人。我想,我的血液里,也早已流淌了如他们那般的激情。”
现在,我们不难理解,为什么老人要把自己的学校命名为“树仁”了吧?
教育能改变社会,教育能改造人,这就是教育信仰的基本内涵。
朱雯校长恭敬地向老人递上了一份《校庆邀请函》,诚挚地邀请老人在明年10月那个金桂飘香的季节里,回到绍兴,回到绍兴一中。
老人细细地读完了这封字数并不多的邀请函,桀然一笑:“明年,我是肯定不在了的”。
朱雯刚刚黯淡了红色的眼眶,倏时汹涌澎湃地泪花泛滥,这个感性的女人竭力地强压着自己的情绪,但终告失败,她用带着哭腔的声音重复着:“不会的,不会的,一定不会的”。
此时此刻,除了“不会的”,我们确实也想不出更加恰当的回复了。
而老人却依然笑得云淡风轻,恭谦有礼。他的笑是可以与人交流互动的。面对他的笑脸,你就像面对一位得道的高僧,即使他不语,你也能感受到那种仁和与慈悲。
分别的时候,老人与我们一一合影留念。轮到我了,我在老人的沙发后蹲下身来,左手自然地垂在了沙发扶手上。老人适时地递上了自己的手,与我十指紧扣。
老人的手依然柔弱无骨。
但是我知道,这双手曾经属于一位强者,陪着年轻时候踌躇满志的他,山一程,水一程,背着行囊去远方,只为了心中的梦想。而今天,他老了,它也陪着他老了。与“远方”那个到不了的地方相比,他更留恋一个回不去的名字——故乡。
故乡,只一念想,就捂暖了这一世孤寂的时光。
(越牛新闻综合)
作者: 编辑:宋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