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了工作的关系,亦是因为多少沾了点文人之边,故与一些文化名人,如贺敬之、谢晋、韩美林、杨仁恺、王旭烽等,有过交往,更有幸曾同桌进餐,把盏品酒。
而今回味,那一个个场景,本身恰似一坛坛陈年佳酿,一经开启,便给人绵长醇酽的感觉。
品酒,自古被文人看作是一件很高雅的事。想及2004年9月第七届中国艺术节在绍兴开幕,作为演出分会场之一的中国英台之乡上虞,迎来了同为著名剧作家、诗人的贺敬之夫妇。宴席上,两位全然没有名人名家的架子,尤其是贺敬之先生,更是豪爽,不仅说要喝女儿红,而且有人敬酒,他都一干而尽。他笑呵呵地说:“喝酒要的是热烈、痛快,别拖泥带水。”夫人柯岩女士因为身体原因,虽没多喝,但她温文尔雅、彬彬有礼的敬酒之举,给人留下深刻印象。贺敬之先生自是好酒量,下楼之时,我欲搀扶,他竟说:“我没醉,我自己走。”晚上,我陪同他们夫妇俩去剧院观看越剧《东山再起》。坐在剧院里,我侧身看去,但见贺敬之先生微红着脸,越发精神了。当剧中人物谢安言及喝酒能壮志怡情时,他竟由衷击掌,并失声叫喊:“说得好,说得好!”诗人的激情,借着酒兴,在此时此刻发挥得淋漓尽致。于是,终让人想及,其歌剧《白毛女》,长诗《回延安》《在西去的列车上》等里程碑式地影响了好几代人的作品,定然是品酒过后的产物。因为,那是贺敬之先生激情最为澎湃、思维最为活跃的时刻——在这般妙入毫颠的时刻,怎能不出传世之作呢?
与文化名家聚首品酒最多的,怕要数谢晋导演了。不下40次的品酒,让我终于相信,谢晋在家乡只喝女儿红,且酒量大得惊人。只要一坐到酒桌上,谢晋便来了精神,且总是一扫拍电影时的那种严肃神情。可也有例外,有一年谢晋春节回乡,在宴席上,他见我酒杯里盛放着葡萄酒,便满脸不高兴,“这不像话,必须换上女儿红!”他用拍电影时对演员的那种严格态度“命令”我,且没有丝毫商量余地。无奈,我只好改喝女儿红。“乡人就得喝乡酒!”换了酒,谢晋才绽放笑容。酒桌上,谢晋俨然是风云人物,他说“笃螺蛳下酒,强盗来了勿肯走”的家乡俗语,于是大家一齐儿笑翻天;他说小时候祖父总是用筷子蘸酒给其尝,以后自己便“偷”着喝,以至于青壮年时一喝就是七八斤,如今80多岁了还能喝两至五斤,于是大家惊奇得只是眨巴着眼;他说拍电影时断然不能少却了酒,少了酒,便会丢魂走神,于是大家会心颔首……是啊,我断言,少了谢晋,这宴席便如战场少了领军人物一样,会孤寂得很,而乡情年味也会因此而衰。
因为谢晋的引荐,上虞得以请动美术大师韩美林设计并制作“舜耕”石雕群。我有幸见过大师一面,并应邀入宴席而共举杯。酒,当然是女儿红,那天中午大师喝得够多。本来就率真、直爽的大师,在微醺里,话亦多。他既讲自己的坎坷人生,也说自己的艺术人生,间或高亢激越,间或低吟深沉;时或拍案而起,时或酣笑淋漓。难怪有人说:“韩美林有艺术家的执着与灵性,有佛家的机锋和思辨,有人生行者沧桑过后的从容与豁达。”我总以为,大师身上这些特质的爆发,是酒引燃的。因为对于一个激情连连的人来说,酒无疑是一种有力的助推。那天下午,当我陪同大师前往谢晋故居参观时,乘着酒兴,大师竟搂着我的头拍了一张《瞧,咱兄弟俩》。大师的未泯童心,从中可见一斑。
诙谐杂出,谈书画,说友谊,口讲指画,兴会淋漓,那种情味,则是我与著名国宝鉴赏家、国务院“古代书画鉴定小组”成员杨仁恺先生把盏品酒时获致的。杨仁恺先生多次来绍兴,每每设宴招待,只有三四人陪同,因为他喜欢清静。我曾先后三次作陪,每次品女儿红,恍如作了一次倾心长谈。但三句不离本行的是,他用浓重的四川话与我畅谈对书画的痴迷。当我问及是如何发现《清明上河图》真迹时,他竟主动与我干了一小杯酒,透过其厚厚的镜片,我发现他原本稍稍干涩的双眼一下变得有神有光。在他的如数家珍里,在为他频频添酒中,我亦仿佛站在了900岁的《清明上河图》面前。其实,在似醉非醉里,我与杨仁恺先生早就同频共振,心儿早已飞向那沧桑岁月。有一次,宴会行将结束,89岁的杨仁恺先生还乘着酒兴为我题书了“事能知足心常惬,人到无求品自高”的对联。我深知,这副对联自是需要用心去品的,因为其中蕴含着一位老辈对小辈的鞭策与砥砺,其意味自比任何酒还醇还酽还深长。
将品酒转换成品茗的,怕要数第五届茅盾文学奖得主、浙江省作协副主席王旭烽了。20世纪90年代初,因了当代茶圣吴觉农的弟子、著名茶人刘祖香的介绍,我认识了她,且谈得一见如故。尽管在会议中,在讲座上,王旭烽侃侃而谈,潇洒自如,可一到酒席上,她则腼腆得很,看得出,她不胜酒力。在我们的再三劝说下,她终于同意斟上一小杯女儿红。可就这一小杯,她竟品了一整餐,与其说是在品酒,不如说是在品茶。酒有万般滋味,亦苦亦甜,茶不也如此吗?而我更相信,王旭烽早已将品酒、品茶与品人生“三品合一”了,因为人生如酒,辛辣之中带着醇美;人生如茶,苦涩之中带着甘甜。不是吗?《茶人》三部曲,她写了整整10年。人生有几个10年?这10年要说多苦就有多苦,但尽管苦,它有回味,而这回味自然是甘甜的,是清香的。我猜想,王旭烽一定是带着“要苦,苦得像茶,苦中有一缕清香”这样的心致品酒的,而这样的品酒,如若没有一种茶人合一的境界、一种清而雅的境界,则是无法企及的。
在中国的传统文化中,文人与酒有着不解之缘。诗中常常流淌着两种液体,一种是眼泪,另一种就是酒。时至今日,我更愿意将眼泪理解为感情的迸发,想想也是,文人墨客倘若少却了感情的涌动,那样的品酒还有多少诗情画意呢?而一个真正的文人,必然会拥有充沛有力的情愫,在品酒中还原其率真、自然的个性,与这样的文人品酒,你既不用设防,又无须奉承,而乐在其中、得在其中的,则是你、我、他。
(内容来源:绍兴日报)
作者: 编辑:徐盈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