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校明
学生时代的暑假,总像浸在冰汽水里的玻璃珠,晃一晃就溢出满室清凉——是挣脱作业本的自由,是蝉鸣里的悠长午后。而大学4年的暑假碎片里,大二那年在家搬砖的日子,却像被烈日晒得发烫的砖块,留在记忆里,沉甸甸的。
高考前那个飘雪的冬日,一场大火在凌晨撕开了村庄的寂静。我家那座爬满牵牛花的木瓦房,与起火的邻家只隔一堵泥墙。火舌烧穿窗纸,大火扑向我家。父亲急忙背着重症的奶奶往门外冲;母亲慌乱地往皮箱里塞东西,最后攥紧的,是我小学得的三好学生奖状。我们兄妹几个在县城住校,第二天接到电话时,听筒里母亲哭着相告:家里着火了。人都平安,可屋没了。
一家人挤进村头废弃的粮站,麻袋堆成的“墙”挡不住“穿堂风”。开春后,父亲和叔叔扛着锄头平整宅基,冻土块砸在地上的闷响,像是在给新生活敲钟。为了不再遭火灾,新房要砌混凝土墙。混凝土房子可比木瓦房造价高得多:钢筋要量着尺寸截,水泥得按比例拌,连砌墙的灰缝都得均匀严实。家里本就劳力少、进项薄,建房子的钱像流水似的花,进度则慢得像蜗牛爬行,一层封顶后,就搁了下来。
大二暑假前,我正和同学合计着租个小房间做家教。深夜的宿舍楼道里,父亲的电话打了进来,他的声音裹着疲惫,却又透着亮:“材料备齐了,工人也约好…… 暑假把二楼盖起来,你要是能回,就可省下俩小工了。”挂了电话,我想起粮站漏雨的屋顶,想起父亲弯腰拾柴时佝偻的背,手指在手机屏幕上敲了又删,最后给同学发了句“家里有事,去不了了”。
七月的太阳像个大火炉。我在农村长大,割稻子、挑水这些农活不算啥,可搬砖、搅水泥是头一回。头三天,放不开手脚的我像只笨拙的雏鸟:挑泥浆时扁担往肩上一压,疼得我龇牙咧嘴,半桶灰浆晃出来,溅在腿上,火辣辣的;搬砖时没抓稳,砖块砸在脚背上,青了好大一块。父亲见了,蹲下来帮我揉脚踝,掌心的老茧蹭得我发痒:“别急,力气得使在实处。”
往后的40多个日子,天刚蒙蒙亮,我就和父亲开工了。细沙和水泥倒在铁盆里,清水一浇,两人大铁锨抡得呼呼响,灰浆搅得均匀,像揉面团似的——那是在糅合“家”的形状呢。等工人师傅扛着瓦刀来上工时,码得整整齐齐的砖头已在墙根排好队,拌好的灰浆正冒着热气,像刚蒸好的馒头。
日头最毒的时候,脚手架烫得能煎蛋。我往二楼递砖,汗水顺着下巴滴在砖头上,洇出小小的湿痕;挑着灰浆爬楼梯,每一步都像踩着棉花,肩膀被扁担勒出红印,火辣辣疼。父亲总催我去树荫下歇,自己却抱着水泥袋一趟趟跑。有回我抢过他怀里的袋子,才发现那袋水泥比装着课本的书包沉多了,压得肩膀生疼。
八月底,最后一块砖嵌进墙缝。我站在二楼的阳台上往下看,父亲仰头朝我笑,眼角的皱纹里盛着阳光,新砌的墙在夕阳里泛着暖黄,像块刚出炉的麦饼。
父亲说:“这墙结实,能住到你孩子长大。”
如今每逢暑假回老家,父亲总不让我碰重活,只叫我给他打打下手。看着侄子在新房的院子里追蝴蝶,看着母亲在亮堂的厨房里蒸包子,我忽然懂了:那年夏天搬过的每一块砖,不仅垒起了屋顶,更在我心里砌起了一道墙——一道能为家人遮风挡雨的墙,一道让我懂得何为担当的墙。砖缝里嵌着的,不只是水泥,还有一个少年在暑期里悄悄长大的痕迹。
(内容来源:绍兴晚报)
作者: 编辑:沈泽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