剡溪夜闻曲
一千六百多年前,剡溪之畔,绍兴人王子猷(王徽之)眠觉、饮酒、咏诗,感天地之寂寥,忽念及戴安道(戴逵)之风骨,兴起之下,乘舟沿曹娥江而行,历经一夜风雪,天明辄至戴安道宅前,却未入门,旋即返程。王子猷留下“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之千古名句,令后世文人赞叹其风雅无双。吾辈亦怀仰慕之情,于仲春月隐之夜,一路车行,奔至剡溪。
是夜,与友共聚剡溪之畔越剧小镇。夜色低垂,风止息,灯影朦胧,众人三三两两,鱼贯而入一座大屋。大屋名之古戏楼。大厅高顶开阔,内有飞檐翘角戏台,台高约三尺,五彩斑斓。戏台前,众人呼朋唤友纷纷落座,相互寒暄,静候佳音起。
演出开始,老旦登场,颇有喜气,开口唱:“叫声媳妇我(啊)格肉……”戏台两侧立电子提词器,观众可看词听音。熟悉《碧玉簪》剧情的人就知此段乃婆母向儿媳赔礼道歉情节,一声“心肝肉宝贝肉”,一个难为情的眼神,一个弓腰欠身的动作,足见儿媳所承受之误解与苦楚。老旦入戏,方寸戏台,仿佛真与儿媳面对面,条理清晰剖析种种误会,令人难以不对儿子先前之行为释怀。越剧传统剧目多讲究善恶因果、家庭和睦、国泰民安,情节多跌宕起伏。《碧玉簪》此段恰呈现了矛盾和解、误会解开后的一团和气。
丝竹管弦,识曲听音,唱腔悠扬跌宕。
老旦退场,小生花旦咏唱别离,深情款款。小生步伐稳健,扮演书生,花旦亦着书生装,身姿轻盈,引小生顾盼。《梁山伯与祝英台》乃越剧经典曲目,其中《十八相送》片段尤为人熟知。越剧起源于清末民初的嵊州甘霖镇。百余年前,唱书艺人于甘霖镇东王村香火堂前,以稻桶搭台,唱响越音。后来,越剧十姐妹起于甘霖镇施家岙村,兴于沪上舞台,令越剧响彻国内、蜚声海外。梁祝之恋,跨越千年,爱而不得,天人永隔,化蝶双飞,终为长恨。越剧舞台,角色几为女子,演绎才子佳人故事,缠绵悱恻,动人心弦。吾以为,越剧演绎梁祝堪称地方戏曲之最。方寸舞台上,演员转一圈便是走过千山万水,一转场便是千年时光。唱之叹之,千载依然。
越剧小镇恰在施家岙村,傍水依山,一侧为剡溪,一侧靠会稽山脉。山不高,屏列四周,却闻名遐迩;水不深,沉静如练,却满载诗曲。台上,英雄美人——《吕布与貂蝉》也开演了。战甲华丽,妆面浓重,气宇轩昂,吕布亮相。长裙曳地,珠翠环绕,眉眼如画,貂蝉上台。吕布见貂蝉,惊也喜也,满目生春风,声阔似穿云,其盔帽上的翎子轻轻颤动。“耍翎子”一幕,吕布眼神坚定,步伐果断,尽显少年英雄的傲气。貂蝉以扇遮面,水袖轻舞,欲诉还休,是无奈之叹也是倾慕之情。
此地拥有“万年文化小黄山”“千年剡溪唐诗路”“百年越剧诞生地”等美誉。九千余年前,剡溪江畔小黄山即有人类农耕;千余年前,唐代诗人访剡溪锦心绣口留诗;百余年前,越剧走出山水田园,走向世界,延续至今。众人嗟叹,此方山水与他地并无不同,却能涵养文脉、滋养文化,灵秀如此,实乃罕见。曲毕,众人结伴漫步,缓行至江边,只见江面如墨,波涛轻拍,夜语绵绵。远山隐于夜色,弦月未升,星子未明。王子猷雪夜行舟,有月为伴;李白梦游剡溪,月影随行;越剧十姐妹亦必曾乘风破浪,驶向沪上繁华。吾等立于剡溪之畔,慕东晋士人之风骨凛然,感唐朝诗人之豪放旷达,叹越剧女伶之温婉坚韧。
余平生访幽问古,游历山川,阅地颇多,然此镇却独树一帜——镇虽小,却底蕴深厚人杰地灵;镇实大,只因盛得下剡溪千年文脉。
作者:周玉娴 编辑:严心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