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眼,一片雪白,是花?是雪?令人分不清。其实是栀子花,雪白的栀子花。
初夏,我入诸暨枫桥钟山,在枫溪一侧,有数丛野生的栀子花,与晚出的石笋和刚长出的野山楂聚在一起,妍妍开着,略见羞涩,在绿中躲躲闪闪。这般姿态,如眉目低垂,指尖拈花,花白白嫩嫩的,让人想起古越画里的仕女。
我索性找了一块岩石,在栀子花边坐下来。山风吹过,浓郁的花香充盈着这个看似平常的日子。人们常说:“赠人玫瑰,手有余香。”说实话,这玫瑰的香还真不如栀子花的香,栀子花香真可以说是香飘十里、沁人心脾。就这样子享受这一片香,我暂得一份时光煨透的从容。
栀子花,又名栀子、黄栀子,古称卮茜,待到栀子花谢后,就会结出像古代酒器“卮”一样的果实,栀子便因此而得名。在家乡诸暨,它还被唤作“山栀”。“淇澳有芷,维思极矣”,自古以来,栀子花以安静的姿态,青里泛白、白里泛青,紧紧地相拥在一起,实有一番矜持含蓄之美。
“落日桐阴转,微风栀子香。”古越大地上暑热渐来,陆放翁依然不忘多情地打量落日下的梧桐树影和细嗅微风中的栀子花香,在平凡的生活中发现不平凡的美好。
南宋诗人杨万里《栀子花》诗曰:“树恰人来短,花将雪样年。孤姿妍外净,幽馥暑中寒。有朵篸瓶子,无风忽鼻端。如何山谷老,只为赋山矾。”诗人从栀子花的花色,写到栀子花的花香,更以诘问语气调侃前辈,这般文人式的雅谑背后,恰是对栀子风骨的另一种盛赞,读来令人会心一笑。
要我说,初夏,一年中最好的日子,只因栀子花。“若千亩卮茜、千畦姜韭,此其人皆与千户侯等。”在古代,栀子曾是财富的象征。在两晋之前,栀子果实一直还是重要的黄色染料,早在东汉应劭所著的《汉官仪》中就记载“染园出栀、茜,供染御服”。宋人更是浪漫,竟大大方方品而尝之。林洪在《山家清供》里就记载了一道唤作“薝蔔煎”的菜,采大朵初开的栀子花,开水焯过稍事晾干,再蘸上以甘草水调制的稀浆,入油煎熟,会文友三五,一起食用。如此美馔,千年后的我,想想都觉得唇齿留香、回味无穷。
有一年,我在绍兴的一家农庄,吃到一道栀子花做的汤,仿佛就有了不期而遇的欣喜,那道栀子花做的汤,汤多花少,漂漂荡荡,颇有古韵。栀子花,似乎在光阴的转角处,与我邂逅。
现如今,栀子花开的时候,恰逢一年毕业季。我一直愿意把栀子花比喻成学子,洁白素雅,不染纤尘。因了那份纯洁,人的一生最纯洁的情感应该是发生在中学时期,在我很多年后搜索记忆时,中学时代长得像栀子花一般的同学,最是清新。
有时候回想,这么纯洁的岁月,竟然与分别有关,毕业离散,想来特别伤心,一如清晨栀子花瓣上的露珠,晶莹剔透,闪着清寒,令人怜惜。
这些浸润着栀子花的故事,染着翠枝叶间的一点白,像渐融的残雪,又像少女裙角不慎沾上的月光。
旧年,我喜读纸质书,读到好章句,逢人总是说项。如今遇见了好书,却只独享,满足一己私心。今年夏夜,又重读鲁迅先生的《秋夜》,发现在民国的那些夏夜,他关注了扑火的蛾子们撞到亮着的灯上,也关注了新换的灯罩,雪白的纸,然而最让我心有灵犀的还是“一角还画出一枝猩红色的栀子”这一句,真是好,违反色彩逻辑的言语,笃实反映先生当时的心境。很多文章,读来虽隔时代,但文气是好的。大美无言,也可言。
夕阳上来,我起身准备下山。回望山坡,栀子花开得正好,白得像雪。
(内容来源:绍兴日报)
作者:宣迪淼 编辑:方嘉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