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这两个汉字很古老,但是“毕业”这个词,却不老。
“毕”字始见于商代甲骨文,其古字形像田猎用的长柄网,颇像我们小时候举着捕捉蝴蝶等昆虫的网。由鸟被捕捉后,假借指完结、终了、结束。同时,这也体现了这时人类已经学会了制作并使用工具。“工具”,是人之为人的标志,掌握了工具,可以自己去获取更多的东西。从这个层面来说,毕业生,不仅仅是得到了知识这条大鱼,更重要的是学会了学习,学会了自己去获取知识、创造知识的方法。
再来看“业”字,据说甲骨文中没有这个字。繁体字“業”的字体结构中,“业”下有很多复杂的构件。《说文解字》中说“业”是“大版”,版,应该是筑土墙的夹板。你看《孟子·告子》(也就是那篇著名的《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中有一句话:“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种田、筑墙打坝、打鱼晒盐,这大概是中国古代社会典型的工作,后来各行各业就用“业”这个字来表示。毕业即完成学业,就得走进各行各业,建功立业。
现代意义上的“毕业”一词,是随着近代新式教育产生的,应该出现在晚清,政府选派才俊出国留学,才俊完成学业后回国,被称作“毕业回国”。据文献,“毕业”表示“完成学业”的用法,最早出现在《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中:“又过了些时,又有那省督、抚奏请朝廷优待出洋游学毕业回来的学生。”
科举教育阶段,没有“毕业”这一说。童生、秀才、举人、进士,对学子来说,只有考上进士,才算完成学业。“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皓首穷经,没有几个人能真正毕业吧?
而观现代人,“毕业”的机会可太多了。幼儿园毕业进小学,小学毕业进中学,中学毕业进大学,本科毕业继续深造读研究生,硕士毕业读博士,像我这样的所谓博士,都忘了自己到底毕业多少回了。不停毕业,不停深造,可见,现代人,毕业已经不再是一个终点了,而是一个重新出发的新起点。
做完中小学的作业,学完本科的学业,一部分好学的人,再深造完成研究生学业,然后按照社会规范,总得进入各行各业。你瞧,这个“业”,伴随我们一辈子的作业,如何才能“毕”?人这一辈子,怎么可能“毕其功于一役”呢?
业,在汉语中,大部分时候,是个好词。成家立业,是社会对每个人的期许;安居乐业,是判断一个社会美好与否的标准。作为工作的“业”,按照著名哲学家汉娜·阿伦特在《人的境况》一书中的分析,可以分为劳作、工作、行动三个不同境界。劳作是为了谋生和繁衍,工作是为了创造物质财富,而行动则是为了创造和自我实现,更重要的目标是创造非物质财富,工作可以让我们的精神更丰富、心胸更坦荡、朋友更真诚。
业,还有一个更高的境界,是马克斯·韦伯的《以学术为志业》《以政治为志业》的“志业”,这个“业”,几乎就成了我们的“天命”。一个人如果没有了这个“业”,或许就会受到“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的困扰。
“业”,也可能是个“坏词”,比如“业障”这个词。《红楼梦》中贾政对着宝玉一声断喝:“无知的业障!你能知道几个古人,能记得几首熟诗,也敢在老先生前卖弄!……”这个“业障”指罪业,比喻罪孽,旧时常被长辈骂顽劣的小辈之用。
近来读大卫·弗雷恩《对工作说不》一书,该书第一章的标题是“一种挑衅”,作者认为我们长期生活在“以工作为中心的社会”,以至于形成了一系列以工作为标准的思想观念。比如我们普遍认为:工作是人们的社会地位、权利、归属感的核心来源,职业是衡量社会地位高低的标准;工作是成人的标志,有一个好的工作岗位在婚恋市场上有优先择偶权;人们好好休息是为了更好地工作,而过于繁重的工作,会让我们产生恶性补偿的念头,必须好好吃一顿喝一杯来补偿自己,等等。
当然,我们不能真的对工作说不,工作就业,是一个人宣告自己成熟独立的方式,但是,工作不是一个人生活的全部,在人工智能时代,聪明能干、不知疲倦的机器能够帮助人类完成那些繁重危险的任务,而我们必须有能力想象一种不以工作为生活全部的可能社会。大卫·弗雷恩说:“我希望我们能捍卫在工作之外追求多样化和有意义的生活的权利,……接受人类进步和幸福的另一种愿景——它的基础在于健康、自由时间和实现自身潜能的权利等非物质财富。”(《对工作说不》第49页)
说文解字,是中国的传统。字词中,总是藏着秘密,不断启发我们认识什么是“毕”、什么是“业”、什么是“毕业”。我们把人生中这些重要的词语,一个一个地琢磨一番,或许我们可以更从容地毕业、更悠闲地生活,让我们的人生志业,完成得更加丰盈充实。
作者: 编辑:严心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