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在绍兴城北的孙家溇。“溇”，是江南水乡特有的水系符号，意味着水流纵横、枕河而居。家门口便是溇，连着一条清凌凌的河，出门便能踏上湿润的河坎头。那年洪水肆虐，堂前积水漫溢，小木凳与搪瓷脸盆在水面上打着转儿，晃晃悠悠，成了记忆里别样的“浮舟”。

40年前，冬日的溇畔，常停泊着敲梆船。船上多是年长的残障者，以乞讨为生。每当船靠岸，梆声响起，左邻右舍便默契地从灶间舀来一碗米，轻轻放进船上的布袋。奶奶一听到梆声，总会让我去送米。那些敲梆者总身着黑衣黑裤，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因岁月与劳作而变形的手。我匆匆来去，身后总飘来他们“聪明智慧，有福有寿”的祝福，在寒风里，温暖又悠长。

后来，时代的浪潮涌进农村，迎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家家户户将平房换成楼房，对空间的渴求日益强烈，溇成了“扩张”的目标。东家填块石头，西家堆些泥土，溇道在蚕食中越来越窄，渐渐化作小路，最终被楼房覆盖。曾经灵动的溇，只剩下一个空名，留在了地名里。

与溇相连的河，也没能逃脱命运的 “剪刀”。这条承载着全村人生活记忆的小河，曾水波荡漾、河虾成群。清晨，河水清澈见底，家家户户争相汲水入缸。口渴了，直接从水缸里舀水喝，那水清冽甘甜，堪比如今的矿泉水。

儿时，河里鱼虾繁多。放学后的孩子们会挎着篮子来到河边。石板下趴着许多“癞拖泥”，行动迟缓，顺着手指就能溜进竹篮，不一会儿就能抓上满满一汤碗。虽说这鱼不能食用，但大家乐此不疲，洗净晒干蒸熟后，成了家中猫咪的美味。有人还自制“夹网”，两根竹竿撑起渔网，放学后就去河边捕鱼。一网下去，“烂眼鳑鲏”“肉仁钉”（同音）纷纷入网，若是捕到小草鱼和小鲢鱼，还能卖给渔场换钱，那份喜悦难以言表。

河岸边的歪脖子杨柳树，是村里年轻人的“健身器材”。他们身手矫健，攀着树干做引体向上，英姿飒爽。我无数次憧憬着自己长高后，能在那树干上荡起秋千。然而，这份憧憬终究成了泡影。某天放学归来，那棵杨柳树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墩，曾经“杨柳岸，晓风残月”的诗意，“春江水暖鸭先知”的生机和年轻人聚集的那份青春热烈，都随着树的消失远去了。

都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随着思想解放，村民们将目光投向小河。头脑灵活的人率先在河中竖起毛竹，养殖珍珠，赚得盆满钵满，引得众人纷纷效仿。有人围网养鱼，逢年过节捕捞售卖；岸边的村民借着砌河坎的机会，拓展晒谷场；还有人在河滩填土，种起蔬果。曾几何时，初学划船的我能在宽阔的河面自在打圈，不用担心避让船只。可如今，河道狭窄，即便会划船，也不敢轻易下水，生怕遇上对头船，就像老司机行驶在羊肠小道上，满心忐忑。

过度开发给小河留下了诸多“伤痕”，水质不复从前。自从接通了自来水，村民们渐渐疏远了这条河。洗拖把、倒垃圾成了常态，河里的鱼虾也渐渐绝迹。曾经充满生机的小河，正在不断“瘦身”。或许有一天，它也会像溇一样，只存在于我的记忆深处，成为再也回不去的乡愁。

（内容来源：绍兴日报·今日越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