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舌尖密码，胃里江湖

作者 水星

绍兴城，对来自天南海北的新友故旧总有难以抗拒的诱惑，一卷水墨洇染开，露出经年古玉。乘一叶乌篷，摇摇晃晃地钻进水巷；青石板的纹理，被清新茶香与悠扬越调浸润。相机快门轻响间，友人们谈论秋瑾的剑气、鲁迅的笔锋，眼中闪动着对深厚文脉的敬意，言语间流淌出对历史的虔诚，重逢的欢欣溢于言表。

轮到犒劳味蕾，我祭出本地小食“三板斧”：巷口金黄酥脆、酱汁淋漓的现炸臭豆腐；暑天沁甜冰凉、微醺醉人的黄酒棒冰；还有那软糯甜香的奶油小攀——总能赢得一致好评。宾主言笑晏晏，绍兴的滋味格外懂得讨巧人心。

可一旦落座地道的本地食馆，点上几样家常，朋友们便“原形毕露”。川黔辣妹面对绍三鲜半开玩笑：“鲜是鲜，若添些香辣点化，或更出彩。”随即提溜出杭州“美食荒漠”的网络调侃，一棍子打死浙菜，面上只剩共鸣的神色。我试图辩解酱鸭的馥郁、霉干菜烧肉的醇厚，终显苍白。至于黄酒，在习惯“烧刀子”穿喉而过的她们看来，“温柔一刀”的琥珀琼浆，缺了些直冲天灵盖的劲儿。

乐子在东北兄弟身上爆发。他初遇黄酒，被温顺甜糯的口感迷惑：“这个好入口！””豪情万丈地整瓶下肚，未料后劲暗涌，翻江倒海袭得他发蒙。此后，他逢人便说：“甜得骗人，劲儿在后头，回过神像被打了一顿！兄弟们悠着点！”

于是，当我怀揣“恶趣味”与一点小得意，引导我那位对“三板斧”和黄酒皆欣然接受的甘肃同窗品尝被视为“绍兴灵魂”的霉苋菜梗蒸豆腐时，他脸上那副交织着新奇探究与勇毅献身般的神情，便成了一场小小的行为艺术。未等佳肴上桌，后厨飘来的“臭”气已经捻起了他的眉心。他佯装镇定地夹起一小块豆腐，刚碰到舌尖就触了电：“太可怕了，拿远一点！”

我不死心地示范着“嗦”霉苋菜梗的招式，他捂起鼻子连连摆手。我将这富有张力的一幕分享至朋友圈，如投石入湖，迅速漾开圈圈涟漪——本地朋友纷纷从“潜水区”冒泡“：“还没上‘王炸’霉千张呢！”“这是真上头，下饭的很！“热闹的声浪里更有上海亲友评论：太懂了！晓得腐乳和榨菜对阿拉上海宁的意义了吧？

我恍然：眼前这其貌不扬、气味别致的一碗，是本地人刻进DNA的乡愁密码，顽固、独特。可这魂牵梦萦的灯塔，也是不折不扣的“文化壁垒”，堪比北京的豆汁儿——本地人引以为傲的身份图腾，外地人口中的“舌尖异端”。

而情谊之微妙，恰在其能悄然穿透壁垒，将差异煮成暖意。留学异国的日子里，寒雨潇潇，同胞们总流连于各个中餐馆。对故土的思念，常常凝结于炊烟，各家厨房也成了临时的乡愁驿站。

我的广东室友，常把“食厌晒广东菜”挂在嘴边，行为却颇显“心口不一”：厨柜里终年堆满白芷、陈皮、南北杏，为觅得一口家乡滋味，竟不惮其烦寻遍大半个城，背回一只硕大沉重的二手煲汤锅，只图慢煨一碗鸡汤或是糖水。

兔年除夕，浓稠的乡愁弥漫在小小的公寓里，最终汇成一个浩大提议：包饺子！现场唯一的北方代表，虔诚又固执地强调：“必须手擀皮！”在他的信念感召下，其他人笨拙地捏合着饺子，成品形状各异，磕磕绊绊完成了一幅乡味图谱。在沸水里“露馅”的饺子，显化了一群中国人的骨骼。大家齐齐举杯，一声“新年快乐”逼退了窗外的三分严寒。

结业回国前夕，我在甘肃同窗家当了一阵子慵懒沙发客。一天夜里我随性提及想吃油酥，睡梦间被乒乒乓乓的动作声和冲入梦境的香味唤醒。迷蒙地睁眼，只见这一听到出游计划便浑水摸鱼、爱“放鸽子”的甘肃同窗，却在天光尚未露白时，便闷头忙碌开来。揉面、擀开、抹油、折叠、再擀开……重复千层酥皮的工序数遍，灶台前站至日上三竿。待端出一盘热气腾腾、金黄酥脆的点心时，他只笑笑催促：“快起来，趁热吃。”

遂想起电影《罗曼蒂克消亡史》中，那位说着流利上海话、长衫加身的“日本妹夫”，在僻静和室里一丝不苟独享芥末蘸生鱼片的瞬间，忽令我心头一凛。味觉，是无法彻底伪造的护照。在全然陌生的语境里，所见所闻无不在刷新认知，催促人重塑羽翼。而当新“我”在挣扎抽条时，下意识紧握的饮食习惯，便成了漂浮坐标系中唯一清晰的刻度。锚定来处，更能坚实地探索迷雾。

时光流转，故友如星散落四方。前不久，与甘肃同窗、东北兄弟以及家乡在新疆的学姐相约聚首于一场乐队演出。觅食翻看菜单之际，学姐锐利的目光扫过一道菜名，音调陡然拔高：“等等！这‘山西大盘鸡’是怎么回事？”她瞬间开启“卫道”模式，“大盘鸡是我们新疆的！正宗的！懂不懂？”她半是认真半是火气地开启和店员的“理论”，滔滔不绝上了一堂“疆味文化溯源课”。我们从旁看戏忍俊不禁，被那股“吾乡吾味，不容错置”的率真气势逗乐。

一碗地方风物，承载着一方念想；一次次离散聚合，烹调出天南地北性情相异却心意相通的温暖情意。盘中的“三臭”，杯盏里的酒，心头惦念的辣，皆是故土在味蕾深处盖下的隐形邮戳。我们这群因书卷结缘、在岁月中散聚的老友，南味北馔，各有所执，却能围坐一席，将这参差百态，酿成醇厚的时光之味。

下一次举杯共箸时，那碟承载着故乡密码的“三臭”，我依然会摆上桌案。吃否？已非重点。共此烟火气，天涯亦比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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