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开栏的话:在绍兴这片江南水乡中,时常孕育出一些独特的人物故事,其人有奇有趣,其事有滋有味。
谢健健:将人生逆旅“行吟成诗”
我与谢健健相识多年。人生如逆旅,这一路他见到繁花,但更有荆棘。作为浙江省作代会最年轻的参会作家,他经历过人生低谷,正如歌德的《少年维特之烦恼》,一个充满才华与激情的年轻人在现实面前频频受挫失望,但幸好他没有如书中主人公般自我毁灭,而是重新拾起勇气,更加坚定地出发,行吟着最动人的诗歌。
才华背后是焦虑
荣光与磨难并存
初春三月,暖风懒洋洋地吹着,绍兴路边的郁金香和樱花悄然绽放,我们漫步在古城街头,聊着几位诗人朋友新出的诗集。谢健健脚步轻快,充满相见的喜悦,一如10年前,他第一次来到这里一样。
1997年,谢健健出生于洞头,那是温州的一座偏远海岛,距离温州市区还有60多公里,需要坐一个多小时的车越过跨海大桥才能“进城”。
2015年,他来到绍兴读大学,那是他第一次离开岛屿。从2019年起,读大四的谢健健正式开始写诗发表,当时的他才22岁,短短1年便加入省作协,随后出版了诗集《梅雨潮信》;25岁时,他加入中国作协,获得首届李叔同国际诗歌奖新锐奖,成为浙江第十届作家代表大会最年轻的代表。有评论家说他是天才式的诗人,成长进步飞快。
但这背后是不为人知的艰辛。谢健健毕业后回到了洞头,在当地执法局的环卫科室工作,每天出门“捡垃圾”,后又调到档案馆整理编写材料。“工作环境比较压抑,写材料和文学创作是非常不一样的。”他说,他的写作时间是业余硬挤出来的,并随着工作的重压,日益减少。
“出名要趁早。”张爱玲的这句话犹如一个魔咒,缠绕在每个年轻人心中,我也是其中一员。但上千万写作者们,都妄想在这一代文学史尽早留下自己的名字,而“胜出者”只有山顶的那一小撮。
就算谢健健很年轻就开始进入圈内关注的视野,但仍远远不够。“纵使你是万里挑一的天才,中国也有14万个”。全国的青年文学之星们齐聚,我们彼此支持、讨论作品,又暗自比较竞争,看看下一次谁占鳌头。这是有梦有爱,属于我们的黄金年代,但又是压抑矛盾的时期,一群中国青年写作者的焦虑,底层作者的迷茫。
身边亲友的期冀,前辈老师的督促,自己的规划……离写作中心越近,心里的压力就会越大,忧虑如同才华的孪生子,如影随形。短短几年,谢健健发了五六十万字的作品,全国各大重要刊物几乎发了个遍,但当写作经验落入重复的套路,灵感暂时无法涌现,创作进入瓶颈,他开始停滞不前。每个月,各大刊物开始发布新一期的目录,一眼望去,全是熟悉的名字,却唯独没有自己。文友们互相转发鼓励,这时候他的心就会冷下来,感觉“热闹都是别人的,我什么都没有”。
当被周围人催促进入下一个阶段,谢健健考虑过后续的生活,但文人清贫,暂时做不到世俗眼光中车房齐备的成功。身边,也有朋友已完全放弃了写作,投入平常却真实的生活,开始踏实工作、兼职,结婚生子。未来到底怎么办?他陷入了一段极其挣扎的人生低谷。
今年春节,DeepSeek横空出世,对于全国写作者都是一种震撼,AI的冲击真切地摆在眼前。《诗刊》《诗潮》等刊物主编表示有作者已经用AI作品投稿,一旦发现即刻拉黑,永不录用;但也有刊物反而开设AI专栏,大胆拥抱新未来。这都意味着写作界面临改革,以及对写作到底有何意义的探讨。
“虽然目前对我个人的影响不大,我的诗歌更多的是情感和哲思,并不会太流于修辞表达,AI模仿的相似度不高,但刘慈欣曾经写过相关的科幻小说,当AI写作能力达到顶峰,‘情感’也能伪装,那就非常可怕了。作家的独特价值在哪里?我想,写作本就是该独属于人类的精神表达,并非需要借以‘工具’产出的‘功利行为’。”谢健健说。
行吟的脚步不止
不再执着于目的地
我和他边聊边走,不知不觉走到了绍兴文理学院。这里的读书经历,深切影响着他。家乡海岛上的生活是贫瘠的,物质与精神皆是如此。19岁离开岛屿前,健健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高三第一次坐高铁出游,忽然见识到外面世界的五光十色,心里充满落差。
来绍兴读大学后,江南美丽的风光让他深深着迷,浓厚的人文氛围,也让他慢慢爱上写作。他带我穿过西小路、书圣故里不为人知的蜿蜒小道,甚至比我更熟悉这座城市细密的历史血脉。4年时间里,绍兴滋养了他。
写诗是一种对抗虚无的方式。在孤独、重复的工作生活中,诗歌帮助他对人生重新燃起深刻的喜怒哀乐。
如今,他仍时常想起在文理学院读书时,中文系弥漫着的浪漫。“一定会有什么事情比上课更重要,比如楼外的蒹葭,或者傍晚的月亮”,少年悄悄逃了几节课,爬上了学校里的杆子,翻墙去看远处的风景,月光照满了他的全身。即使现实多么无助,只要一直在写,便与他人不同。
“我想见识更广阔的世界,不被海岛困住,为了梦想、爱情坚持,而不被生活打倒。”在外人看来,谢健健留在洞头未尝不是稳妥的选择,但他选择永远在前行的路上。
四五年来,谢健健利用假期前往全国各地旅行。相比繁华的都市,他更爱去看自然的独特风光,西藏、甘肃、青海、贵州、云南……去看奔流不息的黄河、广袤的沙漠,骑着骆驼赏夕阳;去看数千米高的巍峨雪山,即使高原反应严重,他仍然感觉到无比的自由。
在雅鲁藏布江边,他看到写着“水葬台”的牌子和一个穿着藏服、呆立的女人,听说女人的孩子已不幸离世,而水葬是对夭折孩童的埋葬方式。“带团导游说已是第三次遇到她。雅江湍急地涌动,她看起来非常苍老悲伤。”谢健健回忆,他把惊异震撼的见闻写进诗里,“卓玛已随孩子死去,只剩惯性的本能,卓玛不吃鱼,见到就流鱼籽大的眼泪。”
向外走的过程,也是向内自观的过程。他在边走边写中获得力量,除了刊物发表,也把诗歌分享在网络上,获得了上万的点赞和收藏。他的一些诗作还被翻译成英文向外流传。他觉得人作为微小的生命个体,要做的就是努力发声被听到。前年,澎湃新闻还为他写了一篇专访——《在互联网写诗的年轻人》。
去年,国家核心刊物《北京文学》优秀作品奖的各大门类评选结果发布。其中,他的《有什么让我们不止是路过》(组诗)榜上有名,与冯骥才、韩东、蔡骏、乔叶等著名作家一同获此殊荣。
或许,“不止是路过”正是关键,不止路过旅行地,不止路过这个世界,目的地也并不重要,这场人生,我们虽匆匆而过,但得留下属于自己的精彩诗篇。他有几首诗正是写给绍兴,《环山路,梧桐》:“秋天府山重新热闹了起来……那个逗留山阴求学的青年,接住落叶像珍藏一段个人史。”
心境慢慢转变,未来反而有了希望。最近,谢健健在写作上新的契机也出现了。曾经他陷入执着的痛苦,似乎丢失了初心,如今他要做的便是重新澄清心灵。如同王阳明的《传习录》里那句“持志如心痛”,阳明先生认为“执着于‘持志’,反而会‘发病’,应该‘出入无时,莫知其乡’才对”。这亦是《金刚经》里的“无所从来,亦无所去”,不被名利所累,不求所谓目标,走到哪里我们无从知晓,也不必挂怀担忧。
报道发出的今天,正好是谢健健的28岁生日,兼以此文献上祝福。相聚的日子,夜幕如水,星辰璀璨,我们彻夜畅谈,互相鼓励。“我好像又看到当年的月亮了。”谢健健轻声告诉我。
(内容来源:绍兴晚报)
作者:越牛新闻记者 王文其 编辑:谢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