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文贤
清晨的露珠滚过锄柄时,我总错觉那是父亲手心的汗。那些年他握过的锄头木纹早已沁入掌纹,而今斜倚在墙角的农具包了层薄灰,倒像一截凝固的时光。
老屋门槛上的苔藓又厚了一层。父亲走后第一百天,我蹲在灶台前生火,柴薪噼啪炸开的火星里,突然浮现他蜷在竹椅上补蓑衣的剪影——那些被烟熏黄的白发,终究和灶膛里的灰烬一道散在春风里了。
横山岗的黄昏总比别处来得早。父亲最后一次开垦的坡地上,半熟的番薯还在地里等他。铁锄斜插在垄间,刃口锈迹斑斑,像一道永远结不了痂的伤口。去年今日,他非要拄着竹杖去补豆架,八十三岁的人蹲在暮色里绑藤蔓,手背上暴起的青筋像极了地里纵横的沟壑。
旧楼屋里的扁担和竹器仍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父亲挑着它们翻山越岭,竹扁担在月色下弯成弦月。萧山区坎山集市的石板路上,他和母亲总把卖剩的竹篮垫在膝头当饭桌,就着咸菜啃冷饭。有次我偷偷跟着,看见他掏出皱巴巴的纸币对着日头照,阳光穿透那些磨损的毛票,在他脸上织成细密的蛛网。
记得父亲临终前三天,忽然要我把账簿摊在床头,枯槁的手指划过泛黄的纸页,在“诚信”二字上久久停留。月光漫过他凹陷的眼窝时,我竟看见三十年前的他——背着半瘫的祖母翻过三道山梁,草药包在怀里焐得滚烫,雪地上那串脚印深得像刻进山骨的碑文。
最不敢看檐下那串风干的艾草。曾记得父亲给我的祖母煎药时,总要在晨雾里摘带露的新叶。最后三个月,他彻夜守着炭炉添火,药香浸透了褪色的蓝布衫。祖母弥留时攥着他的衣角说“苦了江儿”,他却把这句话酿成了十年未启封的黄酒,直到自己化作青烟那天,才让这句话飘散在送葬的纸钱里。
山雨骤至,打湿父亲常坐的青石凳。我伸手去拭,却触到石纹里嵌着的岁月——这里浸过他的汗,那里沾过我的泪。雨水顺着山势奔涌,冲出道道新痕,恍惚是他当年在荒坡上犁出的沟垄。原来山也会疼,父亲用八十八载光阴在它身上刻下的印记,如今都成了横山岗最深的皱纹。
暮色漫上屋檐时,老竹椅发出熟悉的吱呀声,空荡荡的椅背上,一道竹节正裂开细小的春纹。旧楼屋老南瓜突然从架上坠落,裂开的瓜瓤里,籽粒鲜红如血。父亲说过,种子入土时会疼,可来年藤蔓攀上竹架时,那痛楚就化作了满山苍翠。
(内容来源:柯桥日报)
作者: 编辑:王慧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