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是一扇门,推开时能听见岁月拔节的声音。年复一年,这声音仿佛一直在我耳边响起。
那时候,被书本堆叠成塔的日子里,我们总以为终点是遥不可及的远方,却在某个蝉声骤响的午后忽然发现,六月早已匍匐在窗外的梧桐叶上。习题册边缘卷起的弧度像是未完成的句点,我们坐在教室后排交换笔记时,指尖掠过墨迹未干的公式,仿佛触碰到了某种隐秘的预言。走廊尽头倒计时牌翻页的声响总是在黄昏准时坠落,粉笔灰簌簌地落在肩头,像是时光刻意洒下的雪。
我们最初对这场盛事的渴望,像春日藤蔓般缠绕着每根神经。晚自习时忽然亮起的路灯总是让我想起故事中的囊萤映雪,玻璃窗上浮动着年轻的脸庞,钢笔尖在草稿纸上“沙沙”地游走,如同蚕食桑叶般欢喜。总是以为解完最后一道数学题就能触到世界的核心,作文里反复润色的排比句藏着对远方的丈量。同桌递来的薄荷糖在舌尖绽出清凉,他说这是苦海里的甜舟,我们便笑着把模拟卷折成纸船,任其漂浮在月光漫漶的课桌上。
但是,真实的六月却裹挟着潮湿的暑气降临,空气里忽然多了某种发酵的张力。志愿表上的铅字比想象中更重,母亲欲言又止的目光在晾衣绳上摇晃,班主任用红笔圈出的重点内容就像散落的朱砂。那些被无数次校准的作息表开始出现细小的裂纹,有人在校园里背单词时突然蹲下来数蚂蚁,有人在晨跑时对着初升的太阳流泪。我们依然互相抽背着古诗文,却在“鹏之徙于南冥”的尾音里听见彼此喉咙的震颤。
某个停电的晚自习时,几十支蜡烛在教室里同时亮起的瞬间,我看见光的涟漪在每个人的眼里流转。有人轻声哼着《夜空中最亮的星》这首歌,笔尖在稿纸上无意识地画着螺旋的图案,吊扇在墙上投下转动的暗影。那一刻,我忽然懂得,所有对未来的惶惑都源自对此刻的虔诚——我们不是在等待某个判决,而是在完成古老而庄重的成人礼。就像蚕在茧中经历的黑暗其实不是禁锢,而是羽化前必须经历的努力。
真正坐在考场里的时刻,我反而异常宁静。监考老师发卷的动作就像慢镜头,纸张的摩擦声如同春蚕吃桑叶的响声。作文题里那句“青山一道同云雨”让我想起在总复习时抄在桌角上的王昌龄的诗句,窗外,绿树的阴影正巧漫过准考证上的照片。书写时的沙沙声编织成了网,捕获了三年光阴里所有零散的光亮:晨读时摇曳的樱花树,晚归路上踩着的银杏叶子,课间传递的橘子汽水,还有无数个深夜台灯在窗帘上投下的背影孤岛。
当终考的铃声响彻走廊,有人把复习资料叠成纸飞机掷向了天空。那些雪白的翅膀掠过紫藤花架,在湛蓝的天幕上划出了银亮的轨迹。我蹲下系鞋带时,看见蚂蚁正在搬运着不知谁掉落的饼干屑,它们永远不知道头顶掠过的阴影承载着多少悲欢。这让我想起了《赤壁赋》里的“寄蜉蝣于天地”的句子,我忽然明白了,高考不过是我们与时代相互选择的仪式,就像江河选择自己的河道、星辰选择运行的轨迹。
多年后回望,那些曾以为刻骨铭心的分数早已模糊成了水墨的氤氲,真正鲜活的永远是暮色里奔向食堂的身影,是早春偷藏在课桌抽屉里的一朵花,是停电夜此起彼伏的歌声。高考终究不是终点站,而是青铜器经过范铸法成型时必经的浇注——滚烫的铜液灌入模具的那一瞬间,疼痛与蜕变在同时发生,最终在冷却后显现出动人的模样。
此刻,那些与高考有关的光影,早已融进血液成为了永恒的潮声。当夏夜的萤火虫再次点亮往事的时候,我依然能清晰地触摸到那年六月的心跳——它那么年轻,那么笨拙,却又那么庄严地叩击着生命的大钟。
(内容来源:绍兴日报)
作者:王吴军 编辑:方嘉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