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诗意多半在水上，水上的风情多半在船上，船上的故事多半有船夫，船夫的彼岸永远在前方。

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为“把医疗卫生的重点放到农村去”，各医院组织医护人员奔赴农村，我母亲被派驻当时的绍兴县东湖卫生院。报到后第二天，她就与东湖卫生院一位柳姓女医生背着药箱，坐小船到七八里外的一个大队（村）巡诊。

水乡的早晨属于河上的过客，船只多由东向西赶往城区。阳光为一船的喜悦抹上温暖的色彩，市井的热闹等着他们参与；商场的新奇等着他们品鉴；船上一担担农副产品的买主，在农贸市场或街头巷尾等着他们亮货。一艘开往五云的早班轮“突突”而过，机轮拖着客轮，客轮顶棚上堆着行李货筐，轮尾犁出的波浪荡涤着河面。

我们乘坐东湖公社食堂的运货小船，靠的是手桨加脚桨的“双动力”。两米长的脚桨扣在船帮的木质凹槽内，桨头有蹬脚的方块。四十多岁的船夫姓曹，只见他手桨忽左忽右、脚桨划上划下，像画家挥舞两支彩笔，写意般画出诗情盎然的水乡风韵。

对面过来一艘石料船，摇橹的有三十多岁的稳健，撑篙的有二十多岁的活力。篙工行走在一侧的船帮，先把带尖头铁箍的篙头插入河底，双手扶篙，篙尾抵肩窝，从船头撑到船尾，再拖着篙回到船头，周而复始。这份辛苦只有后生（年轻人）的肩才能承受。这一带采石场的石料外运基本靠船，出区出县，载重路远，冬夏尤苦，“呵冻提篙手未苏，满船凉月雪模糊”，石料船的船夫最能体验到诗中的艰辛。

我们乘的小船与一艘载客的橹船交会时，柳医生认出熟人，抬头喊道：“老赵，进城啊？”对面船上有人站起：“我到公社开会，柳大夫到哪去？”“这位是县里派来指导业务的王主任（柳医生临时封的），陪她到下面走走。”

柳医生说，老赵是距东湖十里远的一个大队的党支部书记。去年大队里一名孕妇半夜临产，急煞家属，他们想借用大队带车兜的手扶拖拉机送她去公社卫生院。老赵说，上公路前的一段机耕路狭窄不平，孕妇吃不消颠簸，黑灯瞎火的，还不安全。“用小船！”复员军人出身的他操尾桨，挑了两个基干民兵，左右船帮各加一支桨，三桨搅水，用奋进的旋律谱就一首母子平安曲。

船夫用桨丈量河流，一划一条线，阳光才移几尺，船却已连接两地。我们上岸，船原路返回。医疗小组除巡诊外，还须“与贫下中农同吃同住”。柳医生熟门熟路，像是回到娘家。晚上借宿在大队会计家，我与会计儿子挤小床，母亲和柳医生睡大床，会计夫妇“插班”住亲戚家。第二天上午，会计陪我们到船埠搭上一艘运米船。我们坐在透着米香的麻袋上，听掌管一篙一橹的两位船工聊着乡村的闲事，一会“哈哈”为某人高兴，一会“啧啧”为某人可惜，一会又“哼哼”表示对某人的不屑。仿佛乡里乡亲就漂在水上展现着生活细节，供船夫评判。母亲对柳医生说：“没见他俩歇嘴，累不累？”柳医生笑笑：“没话才累。”

船夫把人生稀释于河流湖泊，平淡的生活晶亮明澈，悠长久远。他们的故事同样晶亮明澈，悠长久远。

（内容来源：绍兴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