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故乡绍兴有位大爷爷，他是我爷爷的哥哥，在兄弟中排行老大。我爷爷因为过世得早，我从未见过他，而我大爷爷无儿无女，所以我从小就被承继给大爷爷，做他的孙儿。

大爷爷晚年独居在绍兴古城里的酒务桥，而我家住在城西的北海桥，小时候我经常去他家玩。童年时，我有幸得到两位老人给予我启蒙教育，一位是住在保佑桥百岁堂的周先生，我曾在《先生的礼物》这篇文章中讲到过他；另一位就是大爷爷。可以说，古城里的这三座桥边的故事，构成了我童年的许多记忆。

一进大爷爷家的门，有一个偌大的天井，方方正正，石板地面光滑洁净，院子里有两棵杏树，一左一右，虽不高大，但极为雅致。杏树下总放着一张小小、矮矮的圆桌，大爷爷总是坐在桌边的藤椅上，每当我走进天井时，他总是开心得不得了，满脸笑容地把我抱起来。我那时还小，就喜欢坐在他腿上。他总是穿着一件白衬衫，干干净净，在他白色衬衣的口袋里装着一个红色的小本，硬皮封面，竖写着“工作证”三个金色的大字，我总喜欢玩这个本子，翻开封面，里面写着“姓名：徐志诚”，后面是“工作单位：咸亨酱园”。

记得那时我还没上学，这些字都是大爷爷教我的，因而我上学前就认识了不少字，而且都是笔画很多的。大爷爷的名字里有个“诚”字，这我是知道的，因为他家大大小小的用具上都刻着或者漆着“诚”字，连晒菜用的竹匾上，都漆着一个大大的“诚”字，大爷爷的朋友、邻居都叫他“诚哥”或“诚伯”。

从前，“咸亨酱园”在绍兴是很有名的，老一辈绍兴人都喜欢这个招牌，直到现在我吃的酱菜、酱油和腐乳还都出自这家酱园。一位久居香港的绍兴前辈曾对我讲过，“咸亨”这两个字在绍兴主要是指咸亨酱园，至于咸亨酒店，是因为鲁迅的小说才家喻户晓的。

小时候，我去大爷爷家，他总要给我吃很多好吃的，到最后总拉着我，让我跟他一起上街，“我们去买点小东西”，他总要买些小点心，让我带回家。上街买东西有时候会走很长一段路，有一回，走到了城里比较热闹的大江桥，我们沿着桥下一条比较安静的下大路往我家的方向走，没走多久，就能闻到“酱”味。下大路边放着许多巨大的酱缸，没有几千口缸，少说也有几百口。大爷爷说，这就是咸亨酱园的酱缸，上面是竹篾做的盖子。我问他，里面是什么？他说，是酱油，有的是红酱（面酱）。走过一缸一缸的酱，看到有的酱缸的盖子没有盖严密，他就会把它摆摆正。我问他为什么？他说，如果不盖严，晚上有老鼠，或者小虫、苍蝇掉进酱缸里去。我想，这是个大问题，这些小生物掉进这巨大的酱缸里，怕是出不来了，就问，那怎么办呢？大爷爷说，那这一缸酱油就要倒掉了！我说好可惜呀。但大爷爷十分严肃地说：“虽然把小生物捞出来，再把酱油卖给人家，人家也不知道，但那不是有诚信的人会做的事情。人在做，天在看。我们每天做的每一件事，天都在看的……”

大爷爷确实是一位非常讲诚信的人，他讲话不多，但每句话都算数。直到几十年后，我遇到曾经与他共事的同乡以及他们的晚辈，他们还会同我讲，“你大爷爷就是有诚信，说一算一，从不含糊。”

是的，当一个人没有诚信，纵使他有百般艺技也是不管用的。到我这个年龄，这样的事情，不知道见过多少次了。因此，我常常与我的学生讲，为人处世的一大教训是“一诚胜百技”。

为什么“诚”有那么重要呢？

因为有了“诚”，你才会有“信”，叫作“诚信”。古今中外，诚信是任何一个人、任何一家企业取得成功的最重要的依据，是我们在这个世界上打拼的立足之本。

因为“诚”所对应的是“实”，叫作“诚实”，它的对立面是“虚”。年轻人常常为此犯大错误，吃大亏，为一时的虚荣或者虚名而耗尽青春、甚至生命，这样的例子到处可见。

因为“诚”讲的是“真”，叫作“真诚”。没有“真”，就没有真理，没有科学，没有文明的基石。这个世界假如没有真诚，崇尚虚假，那就不会有道德，也就没有现代社会的基本运行。

我们每个人在这个世界上都在追求幸福，但得到幸福的前提是你也要给别人带来幸福，能够做到这两点所需要的处世原则，我的理解就是“德”，“诚”是“德”的基础。因此，古人讲：“诚者，物之终始，不诚无物。是故君子诚之为贵。”

“诚”，对当下的世界可能更为重要。前些日子，我见到三十多年未碰面的一位大学老师。他对我讲，当今中国社会最重要的两件事，一是“教育”，二是“诚信”（这两件事其实是有内在联系的）。事实上，在世界范围内，也是一样的。我们每天在手机上看的信息、学校的教育、社会的议题，都围绕着“怎么做”。你去看，问DeepSeek的绝大多数问题都是如何做什么，从如何炒菜、如何选酒店，到如何学外语、如何炒股票……反正围绕着一个“how”。从思维层次上讲，这些都是“技”的问题，学校里、家里、网上、社会上教的清一色的都是“技”。

其实，“how”远远没有“what”重要！

在学习中，“学什么”比“怎么学”重要；在交友中，“与什么样的人做朋友”比“怎么交朋友”重要；在工作中，“做什么”比“怎么做”重要！前者是关于“做正确的事”，后者是关于“正确地做事”，前者明显比后者重要！

“做正确的事”与你的“诚”是有关的，它取决于你对人是否真诚、对事是否诚实、对自己是否坦诚、对世界是否诚挚。

更重要的是，我们已经到了人工智能时代，“技”这个层次的东西，许多人是无论如何都比不过人工智能的，不要说“百技”，就是“万技”也比不上它。所以，“一诚胜百技”是我常常告诉我们学校那些即将毕业的同学的一个朴素的真理。

人生，是一条长河，在这条长河里，“一诚”就像一叶小舟，是我们赖以生存的唯一依靠。“百技”呢，就像河边的花花草草，有时五彩绚丽，有时引人注目，其实对我们没那么重要，如果过分重视，只会使我们分散精力，耗费元气。因此，我对年轻人的小建议是——守诚守拙守初心，不求百技求专神。

（内容来源：绍兴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