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来鉴湖了。
去年来绍兴参加一个文化记者采风活动,曾到过鉴湖。只是采访了湖畔几个民俗小镇,乘船游览些风景,其间也到过一个据说是贺知章系舟登岸而嗟叹“少小离家老大回”的地方,自然也发一通感叹。由此还知道了连通浙东运河的鉴湖竟有那么多唐诗名家到访,盖因这条水路西接杭州,东连剡溪,可通往天姥山,全唐诗留名的两千多位诗人有五百多位曾经来过。
却不知宋代也有位大诗人与鉴湖有缘——岂止是有缘,他后半生的四十年,就住在鉴湖边,写下“天遣为农老故乡,山园三亩镜湖傍”。这便是自号“放翁”的陆游。放翁诗我读过不少,却未把诗中的镜湖与绍兴的鉴湖关联起来,没留意他是绍兴人。
但是绍兴的人文胜境何其多也——鲁迅故居、蔡元培故居、书圣王羲之的兰亭、大儒王阳明故里、画家兼戏剧家徐渭的青藤书屋……所以上次过来,与陆游有关的旧址就只看了城中的沈园,那是他题写《钗头凤》的地方,而没去远郊鉴湖之滨的陆游故里。
这次我又有机会来到了绍兴。
雨后初晴,云蒸霞蔚。被浙东运河的大小河汊包围穿插的绍兴古城,像极了浮在水面的一座海市。出得城区,更见水网纵横,岸柳弄风,路旁灌木滴翠,花丛胜火,令人目不暇接。可是,山在哪里呢?“山经宿雨修容出,花倚和风作态飞”的山,缘何还未入眼?直到下车,才从导游小何口中得知陆游故里已到,但眼前却是一片“工地”——整个景区正在进行升级改造,原先的林园旧屋均被围挡遮起,只有一片葫芦状的水域和小桥幽境还供游览。改建工程竣工后,放翁诗中“山园三亩镜湖傍”的“山房”“草堂”“渔隐堂”等将完整展现,“列植园林多美果,饱鉏畦垄富嘉蔬”的垦植之趣亦在其间。
据史书记载和诗人自述,陆游的一生称得上是一部传奇,本身就极富诗意。他生于北宋末年,做官的父亲进京述职,身怀六甲的母亲生他在淮河的船上,故取名陆游。到京城不久,又赶上金兵南侵,汴京沦陷,全家人仓皇南逃,辗转多地,至陆游四岁时家境才稍稍安定。都说童年的经历和记忆对人的性情影响深远,陆游便是在国土沦丧四处逃亡的情境中度过童年,为其发蒙授业的老师又是深具家国情怀的大儒,所以陆游终其一生,都心系富国强兵,志在恢复中原。也曾亲入军幕,为北伐献计献策,怎奈朝廷只图偏安,致其壮志难酬。陆游便借酒浇愁,写诗吐槽,却又被同僚讥为放浪,于是他干脆自号“放翁”。待到晚年,他就只能在鉴湖边闲看日升月落,学学种瓜种菜了,“余年有几许,且灌邵平瓜”。
郁郁不得志的放翁,回归田园的放翁,在这鉴湖旁不仅种瓜种菜,也用他的诗描摹湖山美景,记录生活点滴。只是,午夜难眠,披衣园中,仍禁不住一腔报国不得的忧愤
那么,为什么是这片鉴湖,引得陆游来此卜居?这烟波浩渺的水国,又给放翁平添多少豪放,增加多少诗思?
这便是文化的伟力,源自文脉的赓续吧。绍兴是古越之都,上古已有禹王治水功成,计功分赏于会稽山的传说;春秋战国时有勾践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的故事;汉代会稽太守马臻在此筑堤拦坝,导数十条溪河成万顷清波,因波平如镜而物阜民丰,始得镜湖之名。唐代文人骚客慕名而来者更如过江之鲫,李白有“镜湖三百里,菡萏发荷花”;孟浩然有“晴山秦望近,春水镜湖宽”;白居易有“自然闲兴少,应负镜湖春”。这些先秦往事和汉唐诗文,将鉴湖的瑰丽风光化为文脉绵长,方引得放翁归隐其间,并用自己的火热诗情和如椽巨笔,为鉴湖续添华章。
我读放翁诗,感受最深的是其忧国忧民情,男儿报国志。最著名的自然要数那首《示儿》了:“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我想,这便是中国文化的“大一统”观念融入血脉所致,从骨子里渴盼国土统一,人民尽享太平吧。年轻时的陆游曾溯江而上,到过成都和西北边塞,领略过长江沿岸的大好风光和人文胜迹,也一定从书中读过和从前辈口中听过北方黄河两岸的壮美,那里也有烟波浩渺的巨野泽、梁山泊,有如诗如画的大明湖,自己却不得亲睹,而中原的大宋子民更是惨蒙胡尘,泪盼王师。于是他为力主抗金的文臣武将鸣不平,“公卿有党排宗泽,帷幄无人用岳飞”。于是他与曾任绍兴知府的辛弃疾结为至交,勉励他早图复国大计。而当韩侂胄的北伐因过于仓促和主和派掣肘而不免失败时,耄耋之年的陆游也受到致命一击,近乎绝望,于悲愤交加中写下《示儿》而辞世。
这种至死不改其志的性格,既是对华夏先贤爱国精神的承续,也会薪尽火传于后人。清末有“鉴湖女侠”秋瑾,便是在孙中山“驱除鞑虏,恢复中华”的感召下投身革命,舍生取义。同样是饮过鉴湖水的蔡元培、鲁迅,一个致力于教育救国,开中国现代教育之先河;一个以笔为旗,以唤醒民众救亡图存为己任,被誉为民族魂。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几位绍兴人都因爱鉴湖而爱家乡,因爱家乡而爱中华,与放翁诗的精神一脉相承。
(内容来源:绍兴日报)
作者:何亮 编辑:谢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