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岛上,每一块石头都是一个生命/它们容得下寂寞和清苦”,这是浙江舟山籍作家姚碧波最新诗集《舟山群岛》里的句子,直白但却准确的书名中,有大量文字组成的潮声在涌动。姚碧波对海岛上的一草一木、一礁一石,似乎比别人倾注了更多的情感和体察。在他诗性的描摹下,舟山各不相同的岛屿,都被赋予了各不相同的气质,也像极了我们匆匆而过却又各不相同的人生。而芸芸众生,无疑都是一块普通的石头,有生命,有过往,有自己的爱恨情仇,当然也有潮声中的感悟与诗情。
我和姚碧波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同一座海岛上。我在不为人知的日常中,会选择无所事事地观察一艘船的靠泊、一只鸥鸟翅膀上走过的风、一只海螺伏在耳骨时传出的远古的歌声。这样细碎而又真实的观望或者想象,在姚碧波的诗集中也在鳞次栉比地呈现。所以读完诗集《舟山群岛》后,我恍然发觉,舟山不只是我的岛,也是他的岛,我们生活在同一片有着台风与寒潮的海域,在庸常的生活表象下,我们也同样感受着从天上扑跌到怀中的那一片湿漉漉的月光。那么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姚碧波以诗人的身份和视角,用文字叙述着舟山人对岛和海的共同情感。
大海从来不只是风景。当海浪推搡着诗集的一张张纸页,你在夏天带着盐度的风中,一定会看到诗人用渔网的经纬精心编织的语言。那些南方岛屿的群像,或者以鱼群、以暗礁、以石窗、以船锚等姿态逐一呈现。那些你无比熟悉的事物,都在具体的坐标中,被投掷成了词语的锚链。比如《东福山岛》中所写:“山谷狭窄得如同贻贝打开时的那条缝/村庄就在这条缝上/用石头垒成”。贻贝是海边人家餐桌上的常客,它经常被舟山人叫作淡菜,样子很有辨识度,两瓣泛出黑金色的硬壳,一打开仿佛宛若一对心形的黑色翅膀。姚碧波以这种充满着烟火气息的海产比喻,在读者面前描写一个极具视觉感的意象。
在《鱼山岛》中,岛屿被姚碧波形容为“一条大鱼跃出东海/停在灰鳖洋北翼”。这种带有魔幻现实主义的处理方式,似乎暗合了聂鲁达“鱼群是海浪的字母表”的海洋诗学,而且兼具着姚碧波式的狡黠。“鱼的鳞片,早已在岛上腐烂/只有盐粒的结晶在暗处发光”,“那流动的黑色血液/有着蓬勃生机”。姚碧波的海洋诗,在不经意间常会流露出对大自然深切的敬畏。诗人奇崛的想象暗合着关于海洋海岛生态保护的诘问,总会让我情不自禁地陷入到海洋与人类命运母题的沉思中。近段时间,应《啄木鸟》杂志社邀约,我在采访创作一篇以生态警务为主题的纪实报道。在一个个晨昏或者夜晚,当我坐着摇摇晃晃的小船,对应着《舟山群岛》诗集中书写的那些岛屿,长时间地凝望着远处的一片片岛礁时,心底便会升起一种由感性的理性所汇聚的感动。姚碧波的诗歌语法在《舟山群岛》中显示为某种克制的力量。在《夜晚看海》里,“大海扔给我一片苍茫/像远走他乡的候鸟”,一个“扔”字,带着潮起潮落的磅礴与洒脱。
《舟山群岛》对海洋词汇的运用也堪称惊艳。在《最美公路》中,出现“大虾的肠,贯穿全身”,在《在渔船码头》,“邂逅一只只铁锚”“顺着渔民开辟的蓝色水道”,这些来自大海的语言精心转化,成为诗人手中“解剖”舟山群岛的一把“柳叶刀”。同样,姚碧波十分擅于在日常中打捞诗意。《在田岙做一天“打鱼人”》中,“那是蓝色间骤现的猎人/逼近螃蟹和鱼虾”,这种将捕捞场景生动再现的笔法,让渔民的形象和大海的气息从浓烈的鱼腥味中蒸腾而出。当大悲山的乌鸦与鉴真东渡擦肩而过,诗人捕捉到了一段历史的蒙太奇。
纵观整部诗集,《舟山群岛》可以视为姚碧波创作理念的一个海上图腾柱。群岛的碎片化特征暗合了他对诗歌本体的认知,即每一座岛屿都是一个独立的语言系统,但又在海平面之下共享着黑暗的岩基。《里钓山岛》中“石柱、石横条、石窗、石墙、石门框/建起了鱼鳞状石屋,构成一个古村落”,这种画面纵深的突然敞开,正是姚碧波式意象的典型特征示范。
当姚碧波描绘着黄兴岛“岛上的老渔民,像颓废已久的/渔船、渔网、灯具和盛鱼器具”,我被深深共情,透过诗的表象,看见的是诗人隐埋在文字深处的慈悲和感伤,如同一位农民深深地爱着一株稻禾的根须,如同一位工人热爱着车间里昏黄的灯光或车床上细碎的铁屑。而姚碧波连绵的诗句中,潮汐在不断拍打着岛屿上所有的生命,这一刻,我也似乎理解了诗人对舟山群岛爱得如此深沉。
轻轻合上这本诗集,那些岛屿仿佛仍在闭上眼睛后的遐想中,在脑海中漂移。姚碧波用渔人的耐心教会我们,真正的诗歌并不只是在浪尖上起舞,而是要潜入语言的海沟,去打捞那些被暗流磨光的词语化石。当潮水退去,遗留在沙滩上的有贝壳的残骸,还有盐粒般闪烁的存在之思。当潮声渐远,作为生命个体的我们在诗行里寻找到的,可能是顿悟,也可能只是一种诗心。岁月的潮声依然在响起,时而轻微,时而激越,只有爱在潮声里永恒。这或许就是《舟山群岛》留给读者的一个启示,不算伟大,但弥足珍贵。
(内容来源:绍兴日报)
作者: 编辑:徐盈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