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至绍兴,是在一个阴雨连绵的日子,那是在我的家乡很少见的那种雨,细雨如丝,薄雾如烟,缠绵悱恻,却符合我幼年关于江南的所有憧憬。合该是白墙黑瓦,碧水清波,执一把伞没入烟雨迷离中,踏着漫街的青石板路,踩出悦耳的清脆水声,隔江望着乌篷船来去,远处是桥连着桥,水连着天,是多少楼台烟雨中。想象中的江南,有朝一日却能似画卷铺展眼前,我竟有机会置身其中,用那不短也不长的岁月丈量它、熟悉它,在烟波浩袅的浙东山水中得以叩开历史的门,窥见古今名士风流。
(一)历史与悲歌
公元529年,有越女于江畔歌兮:“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人群熙熙攘攘,江面烟波浩渺,越女得幸与王子同舟,眼波流转,偷偷观望,却始终跨不过那横亘在两人中间的阶级和身份,于是一场爱情没有开始的机会,便也不会结束,只留那一刹的心动永存。
这首缠绵悱恻的情诗,是楚辞的发端,也是古越语最早的留存,在今天的绍兴博物馆里,还能听见这跨越千年的古老歌声,深沉绵长地传递着历史的回响。绍兴古名越州,是古越地的遗址,当年有越王勾践于此卧薪尝胆,有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西晋末年,永嘉之乱,北方世族衣冠南渡,避乱江南,会稽郡成为当时主要的移民聚居地,王谢家族定居会稽,十八高士云集沃州,于是人文鼎盛,冠于江左。南宋时期,宋高宗建都越州,绍兴更是成为南宋的政治经济中心,贵为帝王陵寝所在。而在近现代的风雨晦暝中,绍兴也蒙受着山河破碎和时代变革的阵痛,这座文风郁郁的古城培育出的文人斗士们前仆后继,燃起革命的熊熊烈火。
绍兴的江南是有底色的,不是寻常水乡的柔媚娇弱,而是水的柔情里藏有山的坚韧。《吕氏春秋·有始》中记载,会稽为中华九大名山之首,华夏历史对山脉的崇拜,便始于会稽山,它似一道脊梁横亘于此,将绍兴这分隔为两半,一半是山骨,一半是平原,铸就了绍兴的嶙峋傲骨,支撑着它趟过多舛的历史命途。于是无论是这片土地,还是这片土地上循水依山而居的人们,都是“向前敲瘦骨,犹自带铜声”,文人士子的慷慨悲声渗透延伸在每一处山水角落,在每一个探访者的心头回荡。
绍兴的历史融于自然,绍兴的山水浸润着文人的风骨。当你路过一座桥,仰望一颗古树,进入一个宅院,眼前便是诗句书画中的青砖黛瓦,小桥流水,庭院石桥,梦中故地便浮现眼前。你可以登上府山塔楼,想象当年越王勾践是怎般卧薪尝胆,最终三千越甲可吞吴;你可以在暮春眺望兰亭曲水流觞,仿佛置身当年会籍盛宴,看在场文人墨客觥筹交错,挥毫成诗,看王羲之洋洋洒洒作那只在课文里得见的《兰亭集序》;你要在雨天寻访书圣故里,淅淅沥沥的雨里,飘摇的心境趋于平静,你会看到雨水在王羲之的墨池上敲击出一朵朵盛开的花儿;你望一眼不见尽头的镜湖,观察它在风里轻柔泛起的褶皱,知道这是贺知章的“春风不改旧时波”……你沉浸在绍兴烟雨朦胧的梦里,历史的痕迹太厚重,不用刻意寻找就能轻易把你卷入时间的洪流,在其间看古今文人来去,用足迹丈量他们行过的每一寸石板,在这座江南古城的每一个角落里聆听历经千百年也不曾改变的风声。
(二)陆游与沈园
陆游生在一个特殊的时代。正值两宋之交,北宋覆灭,南宋迁都,这个朝代孕育着最繁盛的中华文化,却又拥有最懦弱的对外政治,不战而退,苟且偷安。国家存亡的紧张感时不时警醒着诗人,收复故土的渴望亦燃烧着诗人的赤子之心。饱读经书铸就了他内心的高度责任感和使命感,可是华夏故土却注定收复无望,国家落魄、仕途不顺,理想与现实的强烈落差让陆游只能沉陷在痛苦的深渊中无法解脱,在病中也要声声泣血“位卑未敢忘忧国”!
而沈园,这座生不逢时的诗人当年走过的沈氏园林,则是他爱情的见证者与埋葬者。“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那时尚且年轻的诗人,正因被小人打压而仕途无望,内心苦闷悲愤,在沈园中闲步野游,不想恰巧遇见了昔日爱人唐婉。彼时双方都已良人在侧,再无相守共白头的可能,诗人失魂落魄之际,只能挥笔写就那首名留千古的《钗头凤》,沈园也因此成为了两人悲剧爱情的象征。陆游和唐婉应和而作的两首《钗头凤》,都镶刻在沈园的石壁上,笔锋凌厉,是经年风吹雨打也磨灭不去的关于爱情的绵绵絮语。
园中亭台楼阁交错,转过南侧的圆拱门,就到了陆游纪念馆。漫步走来,这位命运坎坷的爱国诗人的生平便铺展眼前。恍惚间就这般越过了历史长河,看见了那个“夜阑卧血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的落魄诗人,就那样僵卧孤村,风吹雨打也磨灭不了心头热;看见那个“此生难料,心在天山,身老沧州”的老人,在病中回望一生的遗憾和不甘,纵使弥留之际,也嘱咐后辈定要“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他的眉目浸没在如墨的时代动荡中,深深镌刻在历史的诗篇中。
(三) 鲁迅与故乡
提起绍兴,绕不开鲁迅。课本上这样介绍他:“鲁迅,本名周树人,浙江绍兴人……”在尚不知道绍兴的时候,我们就先知道了鲁迅,多少人又因为鲁迅,知道了这座江南的小城。这是一位让中华历史震颤的巨人,他有着那般熟悉的面孔,严肃的微微皱起的眉头里,流露出对民族晦暗未来的无限担忧;他用那永恒的深沉的目光俯视大地与人民,“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那目光是刀剑,是枪戟,纵然折断也不屈悔。
在鲁迅故里,穿过一条旧长廊,便从百草园到了三味书屋。仿佛跨过那道门槛,走过这个回廊,就堪堪跨过了其中百年光阴。
“我家的后面有一个很大的园,相传叫作百草园。其中似乎确凿只有一些野草,但那时却是我的乐园。
不必说碧绿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栏,高大的皂荚树,紫红的桑椹;也不必说鸣蝉在树叶里长吟,肥胖的黄蜂伏在菜花上,轻捷的叫天子忽然从草间直窜向云霄里去了。”
古旧的院子,高大的树木,发黄的窗纸,百年前还是崭新一片,旧时代的风声雨声顷刻间在耳边响起,像一声雷电轰鸣让人瞬间无法动弹。远远望去,幼年的先生便是这般调皮的捉鸟爬树,将笑声洒满百草园的每一处。望进书屋昏黄的岁月里,便得见先生端端正正坐在刻有“早”字的课桌上读书写字,那明亮黝黑的眼睛仿若近在眼前,那稚嫩的读书声一声声回荡在耳边,就这样望着望着,不知不觉泪湿眼眶。那个年幼的孩子还不知晓命运已经给他安排下了一条坎坷而不寻常的人生道路,不知晓自己有朝一日会成为中华民族最犀利的一支笔,晦暗年代最明亮的一束光,会迎着丛生的荆棘,走出一条鲜血淋漓的路。
时代的影子在黑暗里穿行,而先生以灵魂做火炬,照亮了家国民族的前路。
(四)秋瑾与红色基因
女侠二字,秋瑾当之无愧。
秋瑾的故居,是典型的绍兴宅院,灰砖青瓦,飞檐翘角。故居正厅名为“和畅堂”,曾是秋家举行重大活动和接待宾客的场所。“和畅”取自《兰亭序》中的“惠风和畅”之意,大抵是主人对生活的美好寄望。而成长于此的秋瑾,为了国家民族大义,毅然投奔革命,为此付出了年轻绚丽的生命。
百年后踏足这位女革命家的居地,那个风雨如晦年代里的革命硝烟和慷慨激昂似乎已经随时间烟消云散,徒剩清净里流露出一丝历史的寒凉。这个自小就喜爱舞文弄墨,英姿飒爽的姑娘,如今是墙上照片里一个安静的剪影。只是那浓黑的眼睛里,是历史也磨灭不去的坚毅果敢,与她对视,那种绝不输男子的豪侠气概能叫人灵魂震颤。在展览的数十件遗物里,还藏有一件小小的衣服,大抵是属于秋瑾的一双儿女,这位巾帼英雄,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还有留给孩子的温情。而她英勇就义时还尚且小小的一双儿女,后来是否健康顺利的长大了?长大后,是否还常常回想起自己那英雄的母亲?
红色基因在绍兴的土地上经久不绝的传承,和秋瑾并称“鉴湖三杰”的徐锡麟和陶成章,也纷纷为革命献出了宝贵的生命。这片土地上,有多少人用一生来完成和圆满一份信仰。他们是江东最后的子弟,生在旧中国最动荡飘摇的时刻,身上流淌着吴越士子的骨血,怀揣文气与侠气相融的家国眷恋和济世情怀。于是他们用超前的目光看到了往后人民痛苦的颠沛流离,用旁人难以想象的毅力支撑起自己前途渺茫的红色理想,用那种毫不动摇的决心迎向晦涩、危险与未知的未来,以己身渡人民与国家,一往无前,向死而生。其中不知有多少人被埋葬在黎明的前夜,但更多的人追随着他们那不曾回头的背影继续前进,荣辱并肩,乃至同生共死。
在中国,再难有一个地方像绍兴这般,不只有水乡的柔软,兀立于历史风景中,还有棱有角,有边有沿,不止是水做的眉目,也是山成的骨血。远有越王的卧薪尝胆、有谢灵运的寄情山水、有王羲之的挥毫成章;近有鲁迅的弃医从文,以血荐轩辕、有秋瑾的侠肝义胆,视死如归、有蔡元培的思想自由,兼并包容……古城绍兴,有历千年而春风不改的挺拔身躯,有凛凛江南风骨。
作者:郑罕美(绍兴文理学院)
作者: 编辑:叶露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