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多水泽,绍兴尤为甚,烟雨江南深处的这座历史文化名城,始终与这株剑叶舒展的菖蒲保持着一份神秘的精神契约。每年端午前后,当乌篷船划开鉴湖的涟漪,河埠头人家门楣上的菖蒲剑便与屋檐下的雨帘相映成趣,摇曳生姿。从大禹治水的传说时代到陆游“细雨骑驴入剑门”的诗意栖居,再到每年仓桥直街的“赏蒲雅集”。菖蒲,以其清风傲骨,悄然浸润着绍兴人文的精神图谱,成为解读这座古城文化基因的特殊密码。
菖蒲与文人的渊源,最早可追溯至先秦时期。《诗经·陈风·泽陂》中便有“彼泽之陂,有蒲与荷”的记载。不过,那时菖蒲更多是作为自然景物出现在诗文中。到了魏晋南北朝,社会动荡不安,文人阶层在精神上追求超脱与自由,菖蒲因其生长于清泉白石之间,不与百花争艳等特性,开始被赋予了高洁、淡泊的人格象征意义,逐渐进入文人的视野,成为他们寄托情感的载体。
发展至明代,菖蒲迎来了它在文人文化中的鼎盛时期,被尊为“文房第五宝”。这一时期,文人阶层对生活品质有着极高的追求,书房作为他们精神栖息的重要空间,布置讲究。菖蒲叶形细长柔软,色泽翠绿,姿态飘逸,置于书房案头,无须过多打理,便能生机盎然,为书房增添了一份清幽雅致的氛围。与笔墨纸砚搭配在一起,相得益彰,共同营造出一种宁静、高雅的文化气息,完美契合了文人对精神境界的追求。比如,明代文人张谦德在《瓶花谱》中就将菖蒲列为“六品四命”,足见其对菖蒲的推崇。
在绍兴,陆游这位写下上万首诗词的爱国诗人,一生与菖蒲结下不解之缘。他案头的雁荡山菖蒲与昆石相得益彰,其在《菖蒲》诗中写道:“寒泉自换菖蒲水,活水闲煎橄榄茶”,将隐逸之志与生活美学融为一体。
陆游推崇“附石法”莳蒲,将山野之气凝缩于方寸案头,这种“不假日色,不资寸土”的特点,恰似文人“出淤泥而不染”的风骨,而绿叶凝露可明目的功能,更与追求“读书养目”的文人日常相契合。
陆游在《剑南诗稿》中反复吟咏的“蒲涧寒泉”,实为文人精神的一种物化:一勺清泉养蒲,半卷诗书寄怀,在浊世中开辟出澄明之境。晚年他隐居鉴湖,以其孤傲,将菖蒲耐寒霜的品格化为自身写照:叶如剑锋,割裂浮世喧嚣;根似虬龙,盘结家国忧思。绍兴文人与菖蒲的缘分,其实早已超越个体的寄托,成为地域文化的精神图腾。徐渭在青藤书屋以狂草绘蒲螺图,在叶子的凌厉线条中迸发出“半生落魄已成翁”的孤愤,将草莽之气注入文人雅韵。
绍兴人对于菖蒲的崇拜,也蕴含着另一种深邃的文化隐喻。叶片如剑的形态,被赋予驱邪镇宅的象征意义。端午悬蒲剑于门,这种习俗吻合了越地尚武的传统——春秋时期越王勾践“卧薪尝胆”的坚韧,明代抗倭时“三千越甲可吞吴”的血性,都在菖蒲挺立的姿态中得到投射。本质上也是绍兴文化“柔中带刚”的一个缩影,它既有水乡的温润,亦有剑气的凌厉,如秋瑾“秋风秋雨愁煞人”的决绝,鲁迅“横眉冷对千夫指”的不屈。
当在街头巷尾看见青石臼里养着的剑叶菖蒲,在名人故居发现窗棂上雕刻的蒲草纹样,就会明白这座千年古城为何能走出如此多刚毅文人,他们的灵魂深处,都带着似同菖蒲般的底蕴。这种底蕴,既是《诗经》草木比兴的诗学传统,也是陆游“位卑未敢忘忧国”的士人担当,更是绍兴人以柔克刚、于细微处见天地的精神内核。
作者: 编辑:严心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