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4月,浙江日报《钱塘江》副刊举办了全国名家笔会暨“名城绍兴”主题采风活动。来自全国各城的文学名家以笔墨为舟,探寻这座历史文化名城的深厚底蕴与独特魅力。本期特选登此次笔会中的部分作品。
我从山阴来
钱红莉
乙巳年暮春,应邀往杭州、绍兴。徜徉山水,访古探幽,五日四夜。记之。
一
不管山有多深,春风都吹得到。清明过后,气温急速抬升,夜间一场场雷雨,覆卮山深处几十公顷梯田油菜花纷纷谢幕。当我们来临,唯余满山谷碧绿深青的油菜荚。此山原本无名,因东晋会稽人谢灵运来过,醉后倒扣酒盏,故以“覆卮山”名之。
山中,藏一古村。远望,像挂在了山腰,丰饶又荒凉。
车子逶迤于盘山公路间。除了无所不在的春飞蓬,山口总站着几株泡桐,树树繁花。山的底子是深青色的,衬得一树白花尤为贞静。
迎着泡桐花,我们的车扶摇而上。起先,眼界里的,是一片烟云。近了看,白花满树,累累低垂,予人沉默之感。紫花泡桐比之白花泡桐,要喧闹得多,别有一份失真的梦幻感。偶或,车窗外闪过一丛丛映山红。如此村气的花,一旦开在深山,倒得了仙气,绚烂与孤清并存。
到得村口,晚樱进入尾声了,满地落红。花香沾衣,亦沾鞋。
一爿小院里,静静伫立着一棵樱桃树,小果子青黄相间,雨点一般密集。摘一颗黄果品尝,甜酸适度,殊为解渴。
伫立村口,望远山气质更幽。随便坐一块青石上,似将半生负轭卸下。山风吹着人,山色洗着人,精神上的浑浊荡涤一空,整个人变得清澈起来。
一女子坐门前青砖地上择菜。一把春韭的热烈香气,一如小鹿撞撞于晨曦间,给人异样感。女子惜言如金,丝毫没有自来熟的热情。日夜与天地自然共处的人,有她独自的宁静。
隐隐有雪里蕻的香气。愈往村里走,香气愈烈。整个村庄像是被一种神奇的法术所笼罩——雪里蕻这种植物历经发酵所散发的香气,闻久了,竟有着宗教的庄严,一如梵音缭绕于群山之间,别有纠缠感,惹人非如此不可前去寻找。
带着好奇心,遍访每一小院,依山势高低错落而建,五六只巨大无匹的竹簸箕里,皆摊晒着笋干雪里蕻。二者事先腌制发酵好,刚刚烀熟出锅,香气腾空而起,捻一片笋一节雪里蕻品尝,咸甜酸脆,香气丰沛,越闻越上瘾。
往村中继续走,家家亦如是。不曾见识过,整座村庄集体在四月的艳阳下曝晒雪里蕻笋干。
民以食为天。确乎一桩大事件。
一位老人厨房窗户正对路口,香气四窜,直冲天灵盖。明明走开老长一截路了,到底忍不住,又折回,去了他家。
老人烧的是柴灶。一口铁锅里,笋干、雪里蕻高高耸立,四周的水嘟嘟冒着气泡,灶洞里烈火熊熊。小木桌上,一盘绿茵茵的艾草饺子,像一群绿蝴蝶,令原本暗淡的家生动起来了。老人内敛的性子里,又不失人情味,他邀我品尝艾草饺子一二,有豆沙馅,也有笋丁雪菜馅。
老人独居一间偏厦,一屋静气。桌椅板凳有些陈年旧气,衬着他一身古气。屋外艳阳,瀑布一样倾泻,真想坐在灶洞前帮他续柴。我们有一搭没一搭闲话家常。青山栩栩目前,有着亘古以来的寂静。
满山竹林得了春气,急速地冒着雷笋,怎么采,也采不尽。
一村人,一年能吃掉多少笋干雪里蕻呢?
舟车劳顿,人原本五心烦躁的,但,在老人一屋的咸香里,与之闲聊,一颗心忽地安静下来。
老人一生怕也是没有离开过大山,但,他的眼界心胸想必比我的宽广。一生得益于山风月色的滋养,一颗心笃定又宁静。中国汉字充满奥义:居山边的人,为“仙”。
古语云:“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到底理解了鲁迅先生对于乌干菜、笋干的偏爱。这些平凡菜蔬给他童年的味蕾“奠基加典”,一直流淌在血脉基因里。他定居北平、上海期间,宋子佩年年不忘寄赠干菜予他,以篓盛装,已成一日三餐的消耗品。上海时期,鲁迅时不时接济朱安娘家,朱家回礼正是这些干菜,托周建人夫人转交。
绍兴三乌:乌篷船、乌毡帽、乌干菜。一律乌漆嘛黑的。乌篷船、乌毡帽,已成旅游风景中的道具,唯有乌干菜的香气,依旧袅绕于一代一代绍兴人的味蕾。
平凡粗朴的雪里蕻,被腌制发酵后,煮熟,曝晒,便成乌干菜。
当地年轻人告知几道乌干菜烧法。酷暑时,捻一撮乌干菜,与丝瓜同煮一道咸汤,既解暑、增食欲,也补充了电解质。乌干菜红烧肉,作为一道家常菜。蒸好后,先不要吃,放一夜,翌日继续蒸,直至肉菜相互交融一体,口感更佳。
这几日,品尝美食无数。最惊艳,当数乌干菜清蒸河鳗。河鳗原本肥硕腻口,我一向不太习惯,但,有了乌干菜的提携,顿时有了另一层境界,滋味奇崛。乌干菜吸掉油脂,恰好解了河鳗的肥腻。反过来,河鳗原本寡淡无味的肉质,历经高温蒸煮,紧紧吸附住乌干菜的咸香。这一股千锤百炼的香,才是整道菜的精魂所在。一口一口品尝,唇齿间有如弥漫窖藏经年的黄酒,醇香之气不绝。
二
对于绍兴,一直有着难言的喜爱,一去再去。每次来,感受皆不同。
这次居的是古城的咸亨酒店。安顿好,也是黄昏了。每日万余步,辗转于山山水水间,鞋破了一个洞。体内堆积一卡车疲惫,随时想瘫倒于温软大床上。
但,一个热爱文学的人,来了绍兴,岂能不去鲁迅故居转转?
故居还是老样子。不比去年暮春正午那样的嘈杂喧嚣。黄昏时分,人流稀落些。太阳收起金线,春风柔和起来。踏上石板路,拐几个弯,便到了。几株高壮的老桂树葱茏依旧。粉墙黛瓦的天井,露一线青天。砖地湿湿润润的,青苔点点。高耸白墙上,爬墙虎披披沥沥——这藤蔓生命力一向勃发,扶摇直上鱼鳞瓦,又掉下来,悬在虚空中,风去去来来,一点一点晃动。
在鲁迅先生1921年回国居了两年的卧室前,伫立一小会儿。大约是离他最近的一次。不,百草园还留有当年的一节土墙,长及四五米。每次来,我总要摸一摸。童年的周树人想必爬上去过?如今,满墙生长着一种叫作辟荔的爬藤植物,将整段土墙严严实实包裹起来。面对一墙蓊郁,不免要追昔抚今——一拨拨人,有几个真正读通过《鲁迅全集》?又有几个懂得他些?
多年前,读完砖头厚两本《鲁迅日记》,想即刻启程绍兴,就为看看他童年走过的石板路。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至今未明。
去鲁迅故居走一走,算是对他伟大人格的致敬。不仅去他家,也去他老师寿镜吾家,看看,转转……日光渐暗,天上流云四散,风有些凉了。百草园中辟有两片菜地,雪里蕻长成一人高,油菜亦如是。两样农作物花期渐萎,一齐散发出沁人香气,蜜蜂嗡嗡绕绕的。一株苦楝,紫花初萌,遥遥地衬着蓝天更蓝白云更白……伫立三三两两人流中,看皂荚树,看天,看云,不知怎么办才好。雪里蕻浓烈的芳香一波一波涌动,也不能说出什么来。这些年,沉浸鲁迅著作不计其数,一笔一笔印刻于心,静静回荡着。
站在酒店门前,与北京的一位前辈,聊鲁迅……不觉天黑。另一位同行的前辈言,我正是读着鲁迅进北京的。
鲁迅先生最后一次离开故乡,是乘船走的。日记里他写:“伫立船头,深感寂寥。”
我在东湖也乘了一叶小舟,去看古人采石留下的劈立千仞的崖壁。倘若夜游,当真有山高月小之感。湖中有一戏台。坐湖畔,吃一根黄酒雪糕,听一段“莲花落”。咫尺之隔的花墙外,便是古运河。
小城处处流水,古桥高耸,像极了古中国古诗词曲与隐的含蓄气质。平平仄仄间,有一份难与人言的气韵。人行其中,纵然过分的愚钝,也是要被洇染上一身灵气,连眼神也炯炯明亮起来,看什么都新鲜奇异。
三
一日,微雨。过普照寺,重访鲁镇。
鉴湖之畔,置一青碑,镌刻有《故乡》片段。
我认认真真读一遍:
我所记得的故乡全不如此。我的故乡好得多了。但要我记起他的美丽,说出他的佳处来,却又没有影像,没有言辞了。仿佛也就如此……
回头,对着一位前辈感念,鲁迅的语感真好啊,学也学不来。
这种大冷有冰的零度叙事,得益于北平时期下过的多少苦功,一夜一夜沉迷于古籍,录碑帖,寻拓片……他自古文言里借一点韵,携之白话文的简洁,形成了独特无匹的簇新之气。
四
不知绍兴这座古城究竟有着多少水系,还有多少古桥头?
是夜,几位90后年轻人,盛邀我与另一前辈去环城河畔饮茶。
灯光在大树下筛出一地水银。众人坐在露天小竹椅上,被酥风覆盖着,一时无言。桌上一盏古旧马灯,橘黄的光,静静拢着一壶大红袍,茶盏是汝瓷一样的淡青。
夜风徐徐,古桥头上,明月冉冉。这枚月亮,想必也老了。它从远古的越国来,也曾映照过秦砖汉瓦,一路照亮着隋唐宋元……如今,又落在这古桥头,投下一河碎金。灯光潋滟里的这座古城,古诗一样苍迈庄严,一路流水涣涣,在越州、会稽、山阴、绍兴的名字里,梦一样浮浮沉沉了几千年。
这里的石板桥,大抵几百座吧。这种建筑艺术的极简之风,大抵源于南宋。宋时美学,早已跃升为中国的艺术巅峰。
绍兴城这一座座石桥,一如龚贤的淡墨,寥寥几笔,水墨洇起,再浅浅一勾,流水不绝千年,永远的留白之美。偶尔,爬墙虎将几根藤蔓牵来引来,非要将整座石桥染绿了。我们坐船远远看白水绿桥,诗意流泻。
古桥,也是一个懂得沉默的人惜字如金。将孤清的影子投身于流水,恰如一轮满月,成全着一份视觉上的圆满。而我们的一生,遍尝悲欢离合,注定不能圆满。故而,我们才要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去陌生异乡,古桥头前伫立久之,何尝不是寻着了另一份圆满?
五
越王台咫尺之隔,有一露天市集,叫府山直街,多为老建筑,确乎有些旧了。
我喜欢一切旧的东西。从远古来的老迈与幽深,遍布岁月包浆,与人一份光阴偕逝的茫然。一条街长及七八百米,青石板铺就。鳞次栉比的鱼鳞瓦下,露出窄窄一垄,是聚集了所有老绍兴人的魂魄所在,最具烟火气质的一条街。
清早,小城上空,起了薄薄一层雾气。夜露未消,这条街便活泛起来了。
流连这里的,多为老人,以及中年老饕。这里集合着山野湖泊春天才有的丰饶。
老人骑一辆大杠自行车,水淋淋地驮一桶螺蛳来。他站在晨曦里等,浑身静气。老人精细就精细在将螺蛳洗得干干净净白白亮亮的,螺蛳尾巴也剪掉了,6块钱一斤,买回去直接下锅炝煮。
老婆婆挎一只竹篮来,野味一样一样拿出,摆在清凌凌的石板上,一拃长野蒜,尺余长野芹,刚抽出几片嫩叶的紫苏。她细心地用了白棉线,将几样野味一把一把捆扎好。我蹲下,拿一把野芹放鼻前闻嗅,一股山野泽畔的清气直透肺腑肝肠,将整个人荡涤一空。老婆婆一身瘦骨,一副笑眯眯的娴静气质。她的蓝竹布褂子散发的旧气,矜持而拒人,似与这个纷繁的时代隔了一层。
一个立志写作的人,也应像这位老人一样,要与身处的世界保持适当距离,才能看得远些,思考得深刻些。
一个打扮精致的娘娘端坐小街一隅,守着一盆晃晃悠悠的鱼丸。刚出锅的,热气袅袅,白如银器。远远看着她,一派虚静。她讲话轻声细语的:“5角钱一个,5块钱么,添一个,给你11个。”说话间,一个一个,白亮亮地数给客户。末了,添几勺鱼汤。有人直接端起,一口气吃下去。这边的宴席上,鱼丸常有。一个丸子入嘴,抿一抿,鱼茸酥软如云,喉咙间偶被一丁点未及打成齑粉的鱼刺轻轻刮到过,也不碍事的。
这里河流纵横渔网密布。淡水鱼丸,有一种说不出的鲜。
市集里更多的,是新采的白壳笋、茭白、莴笋,蚕豆、豌豆满框满篮。蚕豆价格适宜,10元3斤。捻一只豆荚剥开,指甲盖大豆米,再将这层青翠的绿皮撕开,囫囵一颗豆仁放舌上抿一抿,清甜的香气在齿间经久不绝,一无难闻的豆腥气。大抵得益于浙东这方水土的滋养吧。
倘若旅居绍兴半年,一定要租一套府山直街的老房子。每日凌晨在嘈杂的市声中醒来,挎一只竹篮,买一点山野河海之鲜。末了,往门口一丢,转身去越王台大树美荫下晨练。被古城的灵气所滋养,心境开阔澄明,何来焦灼?
一直辗转于文学万神殿的人,一味沉湎于精神世界,到末了,会有凌空蹈虚的危险,最需要人间的一口热气,时时将其接住,如此,我们的根才会扎得稳扎得深,是一棵大树沐浴阳光,静静发出自己的枝叶。烟火气最养人,像把一个人的底稳稳托住,也是文学的培养基。置身肥沃的腐殖土中,灵感的枝枝节节,才会生生不息。
在府山直街逛了两个来回。高大的泡桐树上,紫花三朵两朵地离枝,慢悠悠在虚空中飞旋,俄顷,扑哧一声砸到石板上。清晨的空气中弥漫一股泡桐花的脂粉香,淡淡浅浅,越剧念白那么缠人。
人在朝阳下徘徊复徘徊,被四月的醺风吹得脑壳昏昏,直要盹过去。这一街市声,将整个城池的烟火气浓缩了又浓缩,叫人欲罢不能。
街旁,一堵石灰剥落的围墙上,搁一只旧脸盆,里面秧了一丛新葱几株瓜苗,是与古直寥落的周遭,有着不相宜的簇新之气。惹人深感奇异,伫立久之。
六
八点半,越王台春日迟迟开门纳客。攀上最高一级,隐隐可望一座蓊郁的山尖尖。不知是塔山,还是吼山?
越王台地势陡峭,阶台错落。一墙之隔便是公园。古树参天,阴翳匝地。爬墙虎是最有气力的植物,它携带无穷无尽的藤蔓和绿叶将所有高耸的石墙深深覆盖住,落得满园幽静。空旷处,有石桌一座,石凳四只。三位老人在春风里打牌,他们身旁闲闲放着几个包袱,里面菜品,是刚从府山直街采买的野蔬时令。其中一个包袱里,有笋——独独一棵。我望着这仅有的一棵尺余长的白壳笋哑然失笑。这一棵笋里,真正涵容了江南人的气质精髓。
这里的人们,一生临水而居,一无火气,似与古城的热闹隔了一个世纪那么久远。闲闲地买菜,闲闲地打牌,闲闲地到家做饭,闲闲地睡个午觉。一霎时,黄昏来临,明月在天,一日辰光渐去,又闲闲地老了。
四月的风一刻不停吹拂着,吹着他们,也吹着望着他们的我们。忽然想起周公度一首诗:今日晨光覆地/于我心却如夕阳沙漏/即便晚霞临窗/身体又如风吹稻米谷壳。我羡慕你/你在清澈露水里/在旭日朝花中/在万顷彩云下。
我真是羡慕万顷彩云下的他们。
(内容来源:浙江日报)
作者: 编辑:王慧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