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万物生发的季节,崎岖的山路上随处可见不知名的小草,在仲春的和风里拱土而出,稚嫩的叶片沐浴着春晖,生机盎然,一如孟郊《游子吟》的意境。墓地静寂,思绪邈远,母亲生前的点滴,再次浮现在我眼前。
母亲娘家在安昌街上,嫁给父亲时才十八岁,新中国成立以前曾短暂跟随父亲做流动生意到过金华、衢州等地。1949年后,父亲进浙西一家单位工作,母亲就带了大哥回到绍兴乡下做家庭妇女,依靠父亲每月寄回的二十元钱,维系全家的生活。
我家为农村居民户,家庭每月的所有开支都需在二十元这块“铁”里敲。柴米油盐酱醋茶,人情往来,全凭母亲费尽心思调度擘画,母亲操持家务不是一般的难。在村人眼里,居民户总比一般农业户的日子要宽裕一些,再加上母亲不肯失去体面的性格,但凡左邻右舍在青黄不接时借三两斤米、四五角钱,母亲总会硬着头皮借出去。实际上,当时我们家也经常吃粥,粮食非常紧张。母亲自己能省则省,偶尔到绍兴城里办点事,都会选择半夜搭坐生产队进城的“料船”(运人粪尿的船),为的是省下那一点买轮船票的钱。
母亲有一双巧手,擅长缝补衣服。兄弟中我最小,到我这里,旧衣服往往已褪色得面目全非。母亲却善于创新,把哥哥们穿过的衣服,整件拆开翻过来,再买一包颜料连同衣服一起放到镬里煮一煮,捞出来扔到泥土里冷却一会,母亲认为这样能固色,然后漂洗、晾干、叠整齐。正月初一我穿出去,衣服簇新得可以以假乱真。虽说扣子、扣眼的方向与一般衣服掉了个左右,但我仍然感到特别开心。
母亲没上过学,但却是我们兄弟几人的启蒙老师。据说我外公是清末的秀才,曾教母亲读过《三字经》等古文,所以母亲不但能粗略识文断句,甚至能给村里老人代读、代写书信。
我接受的学前教育,基本来自母亲。五六岁时,她就让我在石板地上识数、写字。用一块疏松的碎瓦片,在地上学写“1234”……写会了,接着学写“一二三四”,然后再学写“壹贰叁肆”,循序渐进,先易后难。母亲口头禅很多,张嘴就来:“甘罗十二为丞相。”“姜太公七十遇文王。”我听不懂,她就一次一次给我讲甘罗与姜子牙的故事。从此,我幼小的脑子里,稍稍有了历史的概念。
不知母亲对教育子女是不是持有一套独特的理念,长大后我感悟到她常用“逼”的方式让我面对困难迎难而上。一次,我去粮站买了好吃但比较贵的晚稻米,她却要我去换成早稻米。我怕难为情不愿意去,母亲说:“你不去我去!”我心疼她往返要走很久的路,就硬着头皮去了。营业员见我一半大小孩,也没有过多为难,总算给换购了早稻米。
平时,母亲经常会为自己体弱多病多花钱而自责不已。她因脑血栓住院,十天半月过去,病情一点没有好转的迹象。我们全家人都围着她转,花销有点大,想必她一定很心焦,这从她时不时流露出来的忧虑的眼神里能看出来。母亲肯定希望自己能早点出院,为此甚至不惜“骗”我们。
一天下午,我发现棉被下母亲的右腿突然动了三四下。“药物起作用了!”我惊喜地想,赶紧叫哥哥们一起看。果真母亲的腿又动了几下,但大哥很快发现了原委,原来是她用自己的左手在拨动着右腿。她这样做,不知是为了鼓励自己还是为了让我们树立信心,我们兄弟几人猜测,应该是后者居多。
当年的医学最终没有挽救母亲的生命。在入院大约二十天后的一个下午,母亲脑子里又一次栓塞,一刹那神志几乎全部丧失,医生已回天乏术。一家人开始商量母亲的后事,准备到乡下寻觅墓地在老家就近安葬。一护士听到,随口说了一句:“你们怎么不火葬你妈?”护士的话音刚落,母亲的眼泪霎时就流了下来。
大哥赶紧凑到母亲耳旁说:“姆妈,我们会接你回家去的!”
母亲似听见又好像没有听见,只管将目光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我,大哥连忙说:今后弟弟们的事情我会管的,姆妈你放心!
至此,母亲终于闭上了眼睛。当天晚上,我们用大队(村)里的机船把母亲接回了家。母亲的墓地就选在我们家西侧的园地里,很近。按照风俗,我们把母亲的棺木经台门抬出去落船,绕一圈摇到墓地安葬。母亲出殡那天,全村人几乎都站到了溇水旁,自发为母亲送行,对母亲的人缘和为人作了珍贵的诠释。至今,我仍感恩在心。
母亲离开的时候只有五十五岁,她没有熬到改革开放,几乎没有过上一天宽心日子。过世到今年已经过去了四十九年,但在我,她的音容笑貌依然历历在目,每每想起,悲伤之情就不能自已。因为,我一丝一毫都没有报答过母亲的养育之恩。
作者: 编辑:严心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