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下乡的第一天下午，生产队长就分给我一块地，那时候称之为“自留地”。我觉得很兴奋，自己有一块小小的土地，可以种植自己喜欢的蔬菜和庄稼，好像是件蛮有趣的事。

这块地不大，我问老农：“我能种什么呢？”他说：“你现在农活还正在学，还得照顾自己的生活，不如种最省力的毛豆。”我觉得种毛豆挺好，一来省事，二来我与家里人都喜欢吃，所以就决定种毛豆。

然后，老农又与我讲，在这块地的边边角角可以栽几棵向日葵，因为向日葵比较高大，所以不能用整块地去种，不合算。于是第二天我就在几处边角上埋了一些向日葵种子。

俗话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以前，我好像从来没把它当作真事来看，现在看来，还真是这样。我把籽种下去，于是期待着它一点一点慢慢地从土里长出来，再一点点慢慢地长高、长壮，最后开花、结果，整个过程就像看着一个小孩儿成长一样。我种的毛豆长得很好，但是向日葵几乎全军覆没，可能是我浇水太多，或是那段时间雨水太多，几乎所有的向日葵刚长出来不久便死了，只剩下最后一棵。这棵很坚强，我特地为这棵向日葵加了不少土，精心栽培。

这棵向日葵竟奇迹般地活下来了，而且一点点地往上长高，长到约20厘米高时，突然像疯了似的向上长，一下子长到大半个人高，又粗又壮，顶头上开始长出金黄色的葵花。葵花是我十分喜爱的花，长得很有朝气。那时所有人都画太阳与葵花，我画过无数张这样的画，所以特别熟悉葵花。

由于大难不死，所以我格外喜欢这棵向日葵。每次从田畈回村时，大伙从村口的主道走，我总是一个人绕小道，专门过来看看它。那时，我来村里不久，和村里人不太熟悉，心中不免有些寂寞，甚至苦闷和忧伤，每次过来，看看这棵幸存的向日葵似乎让我感到希望。

这块地的四周是广袤的田野，郁郁葱葱，除了漫山遍野的淡黄色的油菜花之外，还有紫色的豌豆花和细细碎碎的菜籽花。我常常在向日葵旁驻足一会儿，然后在周边慢慢走。短暂离开村里的喧嚣，我感到一种放松。奇怪的是，在生产队的热闹中，我愈发感到寂寞，而在安静的向日葵旁独自伫立片刻，我却感到不那么寂寞了，向日葵仿佛成了我的朋友！

离这块地大约几十米的地方就是河口，我每天取水、洗东西和洗澡都在那里。晚上我吃完饭，到河口去洗衣服，洗完衣服，常常一个人顺便去看一下自留地。月光下的自留地，与白天的景色又完全不同，虽然看不见花的颜色，但安静得能听到哪怕任何一片树叶的吹动。我觉得我沉浸在一种孤独的美中，十分享受。

自留地的左边是一条河，月光映在河的中央，清光四溢，映在河中的月亮是青蓝色的，在青蓝色的月光下，我的那棵向日葵显得格外清雅，微风吹来，它头顶上的花一晃一晃，似乎在向我打招呼。我驻足在它身旁，能闻到阵阵清香，那种香不像如今能买到的任何一种香水，它是自然的、难以描述的，暗香缭绕，沁人心脾。

月亮一点点往上升，我在那块地里转了一圈，又回到向日葵身边。突然间，我发现向日葵花盘居然转了回来了！白天的时候，葵花总是朝着太阳，早上从东方慢慢地转到西方。向日葵，顾名思义，是跟着太阳运动的，但是我却不知道葵花在晚上也会摆动，它是慢慢地摆动着，一直摆回到早上的位置。

我觉得十分好奇。天一亮，太阳出来了，向日葵就跟着太阳往前冲。天一黑，月亮升起来了，向日葵就随着月亮往回看。这多像地上的人们，天一亮，开始激动兴奋起来，繁忙的劳作开始了，喧闹了，争吵了。待到天黑，开始安静下来，放松下来，开始与家人、朋友聊天，开始回想往事，思念故乡故友。人，同万物一样，太阳底下是向前的运动，月亮底下是向后的回头。太阳和月亮——天上的两极映射到地上，反映了两种人类的活动，一种是力量型的，包括你的事业、功名、战争和财富等等，另一种是感情型的，包括你的家庭、爱、诗和艺术等等。前者是动态的，后者是静态的；前者是刚的、实的，后者是柔的、虚的；前者是对外的，后者是向内的。

有一天晚上，我转过弯站在河边的石阶上，向自留地望去，发现黑暗中有一个人背对着我站在那块地上，一动不动，我大吃一惊。我连忙往回跑，脚不停地跑回小屋，把门一关。我在屋里待了一阵，觉得还是有问题，想了想，把我从未用过的手电筒拿了出来，装上干电池，手上再拿一根木棍，重新走回到自留地去。你看，“他”还是站在那里不动！我静静地走过去，用手电筒照着那个方向，待我走到十米左右的地方，发现那是一件黑色的衣服，晾在了我的向日葵上，黑暗中，远远看过去，向日葵的“头”很像人头。

到了第二天，经常来小屋帮我做杂活的小孩对我说，这件衣服应该是他大哥的，他大哥帮我打理自留地，热了就把衣服挂在那里，忘了拿回去。我才知道他大哥（就是那位老农）经常在夜里帮我打理自留地，白天他们自己的事情多，生产队里又要干活，没时间，只好夜里来帮我，然而他们又不想让我知道。他们想让我觉得这块自留地里的庄稼是我自己独立种出来的，有些成就感，他们想让我能高兴起来，熬得住乡下那孤寂的生活，有信心在村里待下去。

那天夜里，我又在灯光下看书，我记得我看的是马克·吐温写的一本书，书名已经忘记了，但有一句话我一直记着，大意是：理想的人生就是有真诚的朋友、良好的书本和宁静的良心。我忽然感到我还是很幸运的，因为这三者我都有。

多少年过去了，我去过许许多多地方，看过那里美丽的月亮。在塞纳河船上和友人喝啤酒赏月，在匹兹堡郊外大草坪上躺着赏月，在我国香港维多利亚港观烟花赏月……但最难忘的月亮还是我下乡时，坐在河边石阶上望见的那个映在河面上的青蓝色的月亮，以及河边那棵在微风中摇动的向日葵。

（内容来源：绍兴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