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才是勇气
周文恒
人生海海是闽南话,形容人的一生像海一样沉浮、飘忽不定。在读了十来遍麦家的长篇小说《人生海海》后,我像一个解密的人,在具有牵连性的悲剧意识和具有强烈差异的人心纠缠中,隐约性猜对了几个数字。而这部小说,真的是一片“海”,上校的人生是海、老保长的人生是海、爷爷的人生是海、林阿姨的人生是海、“我”的人生是海、前妻的人生也是海。不同的是,在人间这片一望无际的大海里,每个人的活法和遭遇,天差地别;相同的是,他们都险些被浪潮摧毁。
作者麦家,以长篇小说,《解密》一战成名,蜚声中外。《人生海海》是他的转型之作,煎熬8年在痛苦与泪水,甚至是质疑中艰难诞生,成为当年的现象级作品,热销超350万册。
从小说明确时间线来看,1918年上校母亲出生难产;最后为2014年12月2日夜晚上校死亡。故事结构以上校一生的跌宕起伏为主,且以3个节点为转折点。第一个节点,是上校在抗日战争时期,被女特务在小腹文上耻辱的文字,导致上校从此不结婚;第二个节点是在抗美援朝战争胜利之后,和林阿姨的感情纠缠,导致上校被开除军籍,回到了双全村;第三个节点是在被批斗时小腹上的文字被发现,众人高呼要脱下他裤子,上校失去理智,发了疯,后来与林阿姨度过了下半生。
而麦家这部小说真正成功的在于,他十分高超地用文字构筑的人物形象中,做到了善亦是恶,恶亦是善。在第三个节点发生后,爷爷被流言折磨得一病不起,老保长因为交情,选择将埋藏在心底多年的密码——第一个节点,告诉爷爷,治疗好爷爷的心病。而爷爷,看似活得清醒,却被流言搞昏头脑,干了恶事,把逃出的上校供了出来。正是因为如此,才有了第三个节点之后——一个具有牵连性的悲剧。
爷爷的愚昧,是这个牵连性悲剧推动的齿轮。从此,因为上校,爷爷上吊自杀、“我”逃离海外,浪迹天涯,前妻在苦难中相遇,也在苦难中结束缘分,阴阳两隔,大哥、二哥、大嫂、母亲等一众亲人化作泥土,父亲是这场劫难幸存的人,下半辈子是在内心的愧疚中度过的。爷爷的形象,也随即变得罪恶滔天,老保长的形象,在坚守内心十几年的对上校的恩情后被成功“洗白”,成为“我”心中的正面形象。
在这个牵连性的悲剧中,小说真正的主题——人生海海,也真正展现出来。同时,人生海海又与一句话紧紧相拥:敢死不叫勇气,活着才叫勇气。
“我”逃亡时,面对一切矛盾和苦难,已然没有任何活下去的念头。“我”决定死,痛痛快快死,前妻这个同样悲惨的人,在围绕“人生海海”四字安慰“我”后,“我”才有了活下去的勇气。前妻是在怀孕时死亡的,那时“我”再次有了死的勇气,却没有活的勇气,前妻临死之前关于“人生海海”的再度强调,让“我”再次活了下去。
林阿姨的与上校的感情纠缠,归根结底还是一个“苦”字:亲人的死亡是苦、爱上没有结果的上校是苦、被不知名的人夺走身子是苦、中年嫁给已然疯癫的上校是苦、与上校圆满但不顺心地离开世界是苦。这部作品,给人的感觉是想哭却哭不出来,最直接的原因就是因为每件事都在悲惨中补填了残缺。比如,“我”逃亡海外,亲人基本死光,最后却能回来与父亲相见;又比如,“我”和“小瞎子”几十年的恨,在一种奇妙的慈悲心的作用下,竟突然在某种程度选择原谅,战胜了多年来未曾战胜的自己;再比如,前妻死后,“我”抱着她的骨灰,靠翻垃圾艰苦度日,却因为这份专情,换来了现在的妻子……以上情节,看似圆满,实则残缺,就是这本书又一个高超之处:生亦是死,死亦是生。
而同样算得上高超之处的,来自语言。麦家的语言,看似平淡,却不俗。有时候一个看似不经意的对话,却将整体气氛显得更加鲜明。比如在最后,上校死亡后,作者写林阿姨说:“老头子,我替你成全了,你就安心走吧,下辈子你就放放心心娶我。”
仅此一句,心里像被千把刀子扎着,每每想起,痛感就会在血液里横冲直撞。
最后一节中,上校的生命走到尽头时,上校腹上那耻辱的文字,竟被林阿姨改成了一幅画。而那幅画,代表的是过往燃烧殆尽,一幅画如同他生命最后遗憾的填充,是悲剧式结局的锦上添花,是关于一个英雄,一生的污点,会在本质面前勾勒成一幅绚烂的画。“我”的心病,因为上校而起,但在见到金手术器具时,“我”窥见了那个在战场上救死扶伤的金一刀——蒋正南(上校真名),此刻,从前的上校救的是“我”在身体盘旋许久的心病。
这一切都说明了,人生海海,海没有尽头,但苦难和疑问会有,任何不被理解的阴暗,会在时间作用下露出本有的光彩。
作者系河南省新乡市作者
剖析世界和人性的幽暗
徐敏
《人间信》是麦家去年的作品,也是《人生海海》之后,时隔5年再出新作!
与痛苦为伴似乎已经成为麦家的写作习惯,每次创作都是一遍遍地打碎自我。创作《人间信》的时候,他深居寺庙,隐身在山水间,在寂静的长夜中一遍遍叩问自己的内心,用他自己的话说,“敲下的每一个字对我来说都是一个发现”。
在《人间信》中,没有传奇的上校,没有诡谲的往事。这里只有一个个生活在劳苦与劫难中的普通人,他们被命运刁难、欺瞒,甚至是诅咒,但他们依然——活着。
“一个人无法选择自己出身,但有权并可以选择自己出路”,原生家庭是生活赐予的礼物,还是惩罚?如何在尘世浮沉中争取自己的人间?命运会给出答案。
年届60的麦家,在人生中每次热闹喧嚣的时刻,都选择默默离开。离开,是为了更好地开始。从乡村到军校,从军营到作家,每次选择的背后都是一个完全陌生的领域,但麦家依然坚定地走下去。
从改了11年的《解密》,到写了8年的《人生海海》,再到这次创作5年,奉上一本沉静与深省之作——《人间信》,故事从富春江边双家村的一个家庭展开,行为恶劣又浪荡的父亲令全家蒙羞,危机四伏的年代,所有人都被牵连进一连串的灾祸与噩梦中。早逝的小姑,意外去世的爷爷,家庭的每一次变故都让“我”身上的束缚更紧一些。而“潦坯”父亲则是那个彻底困住“我”人生的人。父亲让“我”尝尽抬不起头的苦涩滋味,让“我”一度对生活失去希望。如此,人生该如何选择?经过一番艰难的挣扎,“我”不容许自己的人生就停滞在这里。在不断激化的冲突后,那个还在上初二的少年决定出走。
“我”终于摆脱家庭带来的束缚,满怀憧憬地向新生活驶去。过去似乎留在原地,但却从未消失。那些撕裂、背叛和伤痛并没有随着“我”的离去而永远消散,而是像跟着火车奔跑想要为“我”送行的小妹,它像一个来自旧日时光的影子,时时惊扰和牵绊着“我”日后的人生。似乎没有一条绝对的出路可以解脱。正如《人间信》中的“我”收到故友来信:“越是远离,这里的一切就越跟你有关。”
写《人间信》这部小说时,麦家常常听日本歌手玉置浩二的《请别走》和皇后乐队的《波西米亚狂想曲》。后者的歌词与《人间信》的意旨颇有相似之处:“妈妈,人生才刚刚开始,我却要远走,将一切抛下。”斩断与噩梦的牵连,还是与家人抱团沉沦?无论对现实中的麦家,还是《人间信》中的“我”,与家人、与过去和解都是十分漫长而艰难的。
在这个故事中,麦家坦诚地写出父亲以及家人的恶劣、冷漠,甚至是彼此折磨和背叛。如小说中的奶奶所言,“我家的日子长了刺,吃水都要戳喉咙。”如此,小说具有了不忌惮软弱、不耻于流泪的勇气,读者不仅旁观别人的故事,某种程度上也照见自己的内心。
小说的后半部分,“我”被命运赋予了一个与家人和解、与过去重新链接的机会。然而,过去的黑暗混沌还是如疾风骤雨般奔涌而来,打碎一个刚刚开始愈合的心灵。那个父亲,就连他的死都是一种不堪的方式,给儿女带来了最后的羞辱。“我像收到了死里逃生的顶礼,不知是惊险,还是惊喜,总之把我击穿了,抽空了,虚空得我差点跪下来。我在心里喊:‘妈,你听见了没有,这(父亲)绝对是个混蛋!你可以原谅我了吧?’至少我原谅了自己。”某种程度上,“我”终于与自己和解。
创作《人间信》也是麦家的一种疗愈方式。尽管过程总是难熬,伴随着泪水、失眠,透支的身体。但写下故事的最后一刻,麦家获得了比从前更加轻盈的内心,那个曾经被困在童年里的人获得了解放。
《人间信》承载了无数声息歌哭,也提供了20世纪中国江南村庄的微缩样本。这本书的封面设计简洁而又独特。书的内封是深蓝的底色,外封是米白色,有一条长长的镂空。这个镂空似乎是一条小船荡过深邃的河流,也像是一个人内心无法愈合的伤口。而内封上的“人、间、信”三个字都有一部分笔画缺失,似乎隐喻生命中的残缺和割裂。
人间有信,山高水长。
作者系山东省济南市读者
作者: 编辑:姜京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