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初发于春天,再发于夏天,后发于秋天。因此便有了春茶、夏茶、秋茶三个茶名。多数茶人喜欢的还是春茶。茶,有幸遇见了春,茶因春而生;春,也喜与茶结缘。春茶,便是两者结缘的茗品,带着嫩绿的初心,把春天的香气散发。于是,春风里送来的不仅有芬芳的花香,还有春茶的清香。
三月春光,绿了江南。当和煦的春风吹拂,老家房前屋后的茶树枝条上新芽初绽,一个个芽头绿中泛黄,娇嫩欲滴。有的刚冒出一芽一叶,有的嫩芽上还带着细白的茸毛,在明媚春光的照耀下闪烁着银光。我知道,家乡的春茶就要开采了。家乡广渡,地处浙西边陲峡口镇。这里四面环山,山清水秀。山场以矮山缓坡为主,最高海拔不到千米,得益于绵延不断的仙霞山脉,经常云雾缭绕,恰是一方盛产绿茶的风水宝地。
关于“茶之源”,唐代茶圣陆羽在他的《茶经》里早有定义:“茶者,南方之嘉木也。”包括对茶树的高度也有详细的描述:“一尺、二尺乃至数十尺”,以及茶树的形状“其树如瓜芦,叶如栀子,花如白蔷薇,实如栟榈,蒂如丁香,根如胡桃”。茶圣毕竟是茶圣,对茶的研究如此之深。
或许是出生在山沟里的缘故吧,我从小就认识茶树。老屋西坑门口右边有一菜园,石磡围墙。菜园里种了茶树,东一株西一株,零零星星,倒也长得葱绿茂盛。有几株枝丫竟然从石磡上探出枝头,虬枝斜逸,仿佛在坐等春风吹芽。
儿时听过一个新词,叫“菜公茶”。我问爷爷,是啥意思。爷爷说,是种在菜园里的茶,有方便采摘之意。几棵茶树,数量不多,菜公茶便是自用茶。后来知道是方言,并非茶名,是就近之意。几斤春茶,一家人不够喝一年。拿什么招待客人呢?不足茶叶山上补,觅得山中野茶香。采到几斤野生的茶叶,弥补家用茶的不足,这是山里人的生存诀窍。野茶一般生长在高山深山,在云雾里长大,处于清新空蒙且一尘不染的环境,呼吸了足够的负氧离子,高山出好茶,就是指茶叶要靠山水滋养。
陆羽告诉我们采茶时间“凡采茶,在二月、三月、四月之间”。且对春茶的观察非常细致,专门提到采茶的注意事项,“茶之笋者,生烂石沃土,长四五寸,若薇、蕨始抽,凌露采焉。茶之芽者,发于藂薄之上,有三枝、四枝、五枝者,选其中枝颖拨者采焉。其日,有雨不采,晴有云不采,晴,采之、蒸之、捣之、拍之、焙之、穿之、封之,茶之干也”。
奶奶和母亲不可能读过陆羽的《茶经》,但每年采茶的时间却与陆羽的时间大体一致。具体根据开春早晚,茶叶发芽情况来确定。眼看茶树枝条上发出的嫩芽越来越多,越来越长,说明新茶开采的火候已到,于是就进入到采茶季。
这时,奶奶和母亲就系上蓝布围裙,拎着竹篮,去菜园采茶。儿时的我看到大人去采茶,也跟着凑热闹。母亲一边采茶,一边指导我,让我不致将老茶叶爿采下来。这是我第一次学采茶,双手就沾上了绿色的清香。我放到鼻子前闻闻,一股茶青的香味沁人心脾。我在西坑的时光不长,到小学二年级时,全家就告别了西坑,迁移到3里之外的纸白山底。
搬进新房后,父亲意识到居家当有茶,就在房屋前后的空埂、路边和菜地四周种下了茶树。跟前有茶,采茶方便,以茶绿化,一举两得。父亲在屋后山地上挖出三行梯级菜地,茶树环绕而种,一垄垄一丛丛,排列整齐,行伍分明,互相簇拥,相得益彰,既当围栏,又像绿色屏障。茶叶产量比过去翻番,自给绰绰有余。
茶树不知不觉长大长高了,翠绿茂盛。春风吹来,嫩绿的新芽探出毛茸茸的茶头,等待主人采摘。新芽发得快,采茶误不得,不到几天工夫,嫩芽满枝条。忙累辛苦的采茶季拉开了序幕。那时,家有茶树人羡慕,春茶里面有名堂。在那个挣工分的年代,我们兄弟姐妹有6个,家庭负担颇重,父母所赚的几个工分钱,要管全家大小11人的吃穿,还要供我们读书交学杂费,经济拮据,咋办?母亲就在这些茶树上打起了“小算盘”。
那些茶树虽不能与规模茶园相比,但春茶的采摘量不少,茶叶收入也能补上一些家缺。每年谷雨前,是春茶采摘的黄金季,也是家里最忙时。因为早茶价钱好,尤其是“明前茶”,身价要高得多。母亲深谙春茶的行情,那段时间全家齐上阵,忙于采茶叶。幸好茶树就在家门口,几步路的工夫,不会浪费时间。
我记得,那些日子母亲总是早早起床,等忙完灶头活后,便腰系围裙,手提竹篮,匆匆地往茶园赶,为了抢时间多采茶。直到我们兄弟姐妹放学回家,母亲还在茶树上采茶,神情是那样的专注,双手是那样的快捷。围裙兜里鼓囊囊装不下时,母亲就解下裙带,小心地将茶叶倒入竹篮。我也连忙丢下书包,跑去帮忙采茶。长大后知道有一首《采茶舞曲》的茶歌,欢快的旋律,越剧的音调,优美动听。歌词里把采茶的动作比作“两只公鸡争米上又下”,真是形象生动贴切的比喻。
白天采茶忙,晚上做茶累。那些茶青不能久放篮子里,要及时倒出来,摊开散热,以免发黄,影响茶质,必须连夜加工。做茶的工序虽不复杂,但要加工精细,还是要花一番功夫的。匆匆吃完晚饭,一家人又围着灶头忙开了。父母和奶奶,还有我们兄弟姐妹,大家都围在厨房的灶台前,按照各自的分工,烧火的烧火、炒青的炒青、揉茶的揉茶,紧张而有序地进行。
做茶的难点在烧火,关键在杀青。火旺才能杀青。一般是父亲烧火,母亲炒茶。我看着母亲的双手忽儿捞起热锅里的茶青,忽儿抖动着放下,一上一下,动作麻利。锅里热气腾腾,白烟弥漫,浓香扑鼻。我很担心母亲的双手被热锅烫伤,可是没有。杀过青的茶叶要放在团匾里,摊开扇凉,再开始揉捻。揉茶要用暗劲,把茶青揉成圆球形,然后掰开分散,接着继续揉搓,反反复复,揉来散去,直到把茶叶揉成细条。此时茶叶的水分已挥发得差不多,就进入最后的烘茶环节。
烘茶只需微火,但需要扇凉。我就在旁边打扇,开始还能起劲用力,但不一会儿,小胳膊就渐渐发酸,扇子也摇不稳了。母亲在锅里烘茶时发出的“沙沙”声,似阵阵催眠曲,我的眼皮越来越重,继而开始“打架”。母亲见状就喊我,“好了好了,不用打扇了”,并催促我们赶快去睡觉。我实在顶不住了,便离开了灶台,而母亲还在灶台前自扇自烘,直至熬夜把茶叶做好烘干。其时,我早已遨游在梦乡里了。
采茶做茶的确很辛苦,而辛辛苦苦做出来的“明前茶”“谷雨茶”“白毛尖”等等,家里又舍不得喝。因为这笔卖茶叶的钱,早已成了家里的“预算内资金”。我们兄弟姐妹的学杂费,又是其中一项“计划项目经济”支出。我忽然觉得,那些茶树于我家是何等的重要,那是我读书的学费。此时我又觉得,家有茶园是一份希冀,更是一种保障!
上世纪80年代后,我们兄弟三人在外都有了工作,平时忙于打拼,累于生计,在单位与小家两点一线紧张运转,平时回乡下老家的次数少了许多。但每年春茶勃发之际,我的脑海里自然会浮现出母亲采茶做茶的忙碌情景来,那是充满茶香的记忆啊!记得有一年仲春回家,刚踏入家门,一股新茶特有的清香扑鼻而来。我想,母亲肯定把自用的茶叶留在家中,上等的好茶恐怕已难觅踪影了。母亲大概看出我的心思,还没等我开口,就笑着说:“新茶刚做好,都是白毛尖,给你们留着。”我有些不信,急忙打开茶叶筒,果然是白毛尖新茶。母亲又高兴地说,过去你们读书交学费,多亏有这些茶叶帮忙。现在你们有工作,家庭负担也轻了,我的脑子也会转弯,好茶叶不卖了。母亲的这一“转弯”,出乎我的意料,我用惊喜的目光把母亲的背影仔细地打量了好几遍。我知道,这是生活好转的标志,也是父母消费观念的可喜变化。
光阴荏苒。老家的茶树一晃有40多年的树龄了。我看到有的茶树与人齐高,有的已经枯萎。茶树老了,茶叶产量也低了。父亲便砍去老茶树,让其发新枝。年迈的父母,喝不了多少茶叶,大多的春茶最终长成了茶树。
茶园于我,是感激,是梦想。这些茶树是当年的“摇钱树”,弥补了家缺,圆了我们兄弟姐妹的读书梦。经过岁月的洗礼,茶树似乎已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静静地沐浴着春风和春雨,在明媚的春光里悄然发芽长枝。主人来与不来,采与不采,似乎并不重要,它还是那么安然地生长在春夏秋冬里。老父母还在守护着老屋,守护老茶树。自己喝的几斤茶叶,父亲坚持自己做。他说,习惯了自家门前这杯茶,那口感,那口味,已经清香了一辈子。
茶园于我,是记忆,是感悟。这是春天的记忆,绿色的记忆,美好的记忆!我深知,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经历和记忆,能够拥有这样的记忆,那是我的幸运,我要感谢岁月留给我的这一缕清香,这一份念想。
(内容来源:浙江日报)
作者:毛长明 编辑:谢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