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一过,山野像是被谁猛地掀开了盖子,一下子就热闹起来。父亲扛着锄头往山上走的时候,裤脚老是沾满一种叫“婆婆纳”的蓝色小野花。这花小得不起眼,却倔得很,田埂上到处都有,就像给春日的山野钉满了蓝色的小图钉。
我一直记着父亲开春时的样子。他站在山脚下,仰头瞧着自家那片坡地,眼神就像在看一块破了洞、等着修补的布料。
锄头落下去,新翻的泥土油光发亮,透着股湿气,藏在土里的蚯蚓吓得扭来扭去。我蹲在地头玩泥巴,常常能捡到被锄头斩断的蚯蚓,父亲说断了的蚯蚓还能活,我哪信啊,就用树叶给它们搭“病房”,结果第二天真的都没影了。
最有意思的是雨后播种。父亲把玉米种子装在一个铝饭盒里,饭盒磕得坑坑洼洼的,可亮得像面镜子。他每走三步就弯下腰点种,动作快得让我想起啄食的麻雀。我跟在后面盖土,新鞋陷进泥里怎么都拔不出来,急得直喊。父亲就笑,那笑声把旁边野樱桃树上的水珠都给震落了。他单膝跪地帮我拔鞋的时候,我看见他后颈上沾着一片嫩绿的椿树芽。
等苗儿长到一寸来高,父亲就得去山上间苗了。这时候的山好看极了,层层梯田就像巨人的指纹,我们家的玉米地是其中最淡的一道。父亲蹲在苗垄中间,粗糙的手指在嫩苗上轻轻摸来摸去,拔除弱苗的动作轻得就像在给婴儿掖被子。被他扔掉的玉米苗,根部还带着亮晶晶的土粒,我偷偷捡起来栽在罐头瓶里,还真活了好几株呢。
五月初,父亲要在玉米地周围种豆角。他沿着田埂插树枝,插一根就念叨一句:“这是给豆角娃娃搭的楼梯。”我跟着学他插枝,可怎么都插不稳。父亲就握住我的手往土里按,他掌心的老茧把我手背蹭得直痒痒。现在想想,那些歪歪扭扭的树枝,多像我们父子俩在春天里写下的密码,只有土地才能读懂。
如今父亲年纪大了,山坡地也退耕还林了。去年春天我回去,发现当年的玉米地早就被板栗树占满了。可父亲非要拉着我去看看,在落满枯叶的山路上,他走得还是那么轻快。突然,他蹲下身,拨开厚厚的腐殖土,居然找出一粒都钙化了的玉米粒。“你瞧,”他眼睛亮得像个少年,“土地的记性最好。”
山风轻轻吹过树梢,我一下子明白了,父亲那些年在山上的忙活,原来是在画一幅只有春天才能打开的画卷。就像杨万里写的“篱落疏疏一径深,树头新绿未成阴”,最让人感动的春色,一直都藏在最朴实的坚守里。
(内容来源:浙江日报)
作者:李成炎 编辑:谢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