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起推窗,见槐树梢头挂着露珠,像串起一斛星子。那些圆滚滚的晶莹,在曦光里慢腾腾地涨满又溢出来,沿着青碧的叶脉滴落,惊醒了檐角蜷缩的野猫。它打着呵欠伸懒腰,爪尖的“梅花”印在青瓦上,慢得能看清每根绒毛舒展的弧度。
巷口的杂货店总在卯时三刻支起木窗。店主老周端出竹匾晾晒春茶,碧螺春在晨风里舒展腰肢,旧收音机咿咿呀呀唱着昆曲。我驻足看那些蜷缩的叶片在沸水中苏醒,茶烟袅袅爬上玻璃罐里腌渍的梅子,给整条街巷笼上微醺的绿雾。老周笑吟吟递上新做的青团,艾草香裹着豆沙甜,在舌尖化开绵长的春意。
午后的阳光像温吞的老酒。邻家阿婆搬出藤椅坐在槐荫下,针线篓里的蓝印花布上,停着只打盹的菜粉蝶。她纳鞋底的动作轻缓如涟漪,银针穿过千层布,在阳光里划出细碎的银弧。穿堂风掠过八仙桌上的老座钟,铜摆晃动的节奏,和着远处学堂的钟声,把光阴摇成悠长的线。
墙角的蜗牛背着螺旋壳,在青苔上书写篆字。孩童们蹲在紫藤架下,看蚂蚁搬运樱花瓣酿的酒。他们的惊呼都浸着蜜:“蜗牛先生走到砖缝要一百年呢!”忽然有柳絮飘进窗棂,落在砚台边未干的墨迹上,竟分不清哪个更轻,哪个更白。
暮色初临时分,卖花人推着板车穿过石桥。车头插满盛放的白玉兰花,车尾竹筐里躺着新折的桃枝。穿蓝布衫的姑娘买走两枝杏花,鬓角别着去年的绒花蝴蝶,翅膀在晚风里簌簌欲飞。卖花人敲着铜铃渐渐远去,余音在河水里荡出细纹,惊散几尾啄食云影的鱼。
河畔的老柳正梳着长发,柳絮乘着夕照漫舞,像天地间按下慢镜头的雪。长椅上读书的少女忽然合卷,追着团柳絮跑到石阶尽头。她的白裙摆掠过新生的三叶草,惊起蛰伏的蒲公英,绒毛载着暮色四散飘摇,恍若银河倾泻的碎星。
深巷尽头的老茶楼亮起灯笼时,木格窗里漏出评弹的弦索叮咚。穿灰布长衫的说书人摇着折扇,惊堂木落在“且听下回分解”,惊得梁间燕子飞出檐角。跑堂托着海棠糕穿行桌间,糖霜扑簌簌落在青砖地上,引来几只麻雀蹦跳着啄食。
归家途中,遇见收旧物的老人,车头铃铛响得倦怠。他担着两筐旧光阴缓缓而行,竹扁担上挂着褪色的布老虎,虎须在晚风里轻颤。忽有孩童举着风车从巷尾跑来,彩纸旋成流动的虹,撞碎在老人装满旧瓷片的箩筐里,溅起清越之声。
夜色渐浓时,月亮爬上泡桐枝丫。隔壁院里的梨树开始下雪,花瓣落在青石井栏上,叠成厚厚的信笺。谁家窗口飘出炖春笋的香气,混着晾在竹竿上的蓝布衫沾染的皂角香。
这样的春日,连时光都生了锈。卖风筝的老人还在城隍庙前摆摊,蝴蝶风筝栖在柏树枝头,翅膀被夕阳镀成琥珀色。他说等东南风再软些,这些纸鸢才肯慢慢飞起来,带着地上的影子,一寸寸丈量天空的辽阔。
(内容来源:绍兴晚报)
作者:彭晃 编辑:方嘉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