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诗传》近期由商务印书馆出版,作者是北京鲁迅博物馆原常务副馆长、中国鲁迅研究会常务副会长黄乔生。他围绕鲁迅的诗歌修养和文学创作,详细记述鲁迅一生与诗相关的活动,串联起鲁迅的家世、求学、创作、婚恋、交游等,从一个新颖的角度引领读者走进鲁迅的世界。
此书出版后,受到鲁迅研究专家、学者和广大读者的好评,登上“中国好书”月榜,并入选多家有影响力的媒体榜单。日前,记者专访了黄乔生。
黄乔生
一生创作新旧体诗70余首
鲁迅常被称为小说家、杂文家、散文家,很少被称为诗人。
“在读者群体中,鲁迅先生的诗人身份长期被忽视。我写《鲁迅诗传》的目的之一,是让这种身份更为彰著。”黄乔生说,尽管鲁迅一生诗作并不算多,创作了新旧体诗70余首、散文诗20余篇,另有译诗若干,但他的诗作十分精粹,有些名句甚至成为其一生学问文章的总纲和写照,至今众口传颂。鲁迅以“我以我血荐轩辕”表达志向,以“梦里依稀慈母泪”抒写亲情,以“于无声处听惊雷”凝聚期待,“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更是广为人知。鲁迅的散文乃至小说也饱含诗意,即便是有投枪匕首之称的杂文,也像一首首讽刺诗。
在黄乔生看来,鲁迅用全部文字写成一篇篇抒情诗,并组成一部长篇叙事诗——他的传记,可称为“诗传”。
现存鲁迅最早的诗作是1900年他19岁时写的三首七绝《别诸弟》,最晚的是1935年晚秋所作《亥年残秋偶作》,时间跨度长达35年,涵盖了鲁迅成年之后的整个人生。这个时间比鲁迅的小说、杂文写作史长许多。鲁迅小说创作始于1912年写《怀旧》,至1935年写历史小说《采薇》《出关》《起死》,只有23年。
鲁迅诗作的内容相当丰富,如抒发兄弟之情的《别诸弟》,悼念好友的《哀范君三章》,抒发爱子之情的《答客诮》,抒发对许广平感情的“十年携手共艰危”,赠日本友人的《送增田涉君归国》,忧愤深广的政治抒情诗《悼柔石》《悼杨铨》《悼丁君》,等等,涵盖范围从家庭到社会、从文坛到政坛、从国内到国外,对鲁迅的生活、情感、精神、思想诸多方面均有呈现。
《悼丁君》(鲁迅手稿)。
“鲁迅的一生不苟且、不妥协,独立思考、直面人生,正是诗的姿态,他把一生活成了诗。”黄乔生说,鲁迅的创作,开始于诗歌,并贯通于他的文学人生。他的最后一首诗《亥年残秋偶作》是他整个人生的总结,高度凝练地概括了他坎坷、郁愤、“春温秋肃”的一生:在绍兴时期阅读史书,在南京时期感受新旧的碰撞,在日本从事文艺活动的甘苦,归国后十年默默沉潜,新文化阵营解散后彷徨无地,上海时期被“围剿”。但悲愤中仍有沉稳,字里行间蕴含着生命的坚韧,这恰是他精神品格的诗意写照。
《戌年初夏偶作(万家墨面)》(鲁迅手稿)。
鲁迅的诗句与他的生平高度契合
黄乔生曾任北京鲁迅博物馆常务副馆长,他特别提到2021年北京鲁迅博物馆纪念鲁迅诞辰140周年的一项工作——“鲁迅生平陈列”。作为主要策展人,他曾对各单元的标题不甚满意,后来突然想到用鲁迅的诗句来概括他不同时期的思想状态、生活情态、人生理念。由此发现,鲁迅的诗句与他的生平事迹高度契合,足可引领鲁迅的一生。
“我尝试用鲁迅的诗句做标题,不料最终的呈现,竟是展览的二级标题全部用了鲁迅诗句:‘炎天凛夜长’‘文章得失不由天’‘宁召书癖兮来诗囚’‘石头城上月如钩’‘但见奔星劲有声’‘度尽劫波兄弟在’‘俯首甘为孺子牛’‘于无声处听惊雷’‘白眼看鸡虫’……”黄乔生说,这样的语境也促使一些展品与诗歌相连,便有了“诗配像”——将鲁迅的诗句与鲁迅的照片并置,如鲁迅在东京剪掉辫子后的留影配合《自题小像》诗,以及上海时期的全家福配上《答客诮》等。鲁迅自作诗的手稿、题赠中外朋友的诗稿、与兄弟和友朋之间的唱和及抄录古人的诗词,都得到适当的展现。展览的最后一个单元将去世前几个月鲁迅坐在住所门口所摄的单人照和去世前10天与青年木刻家座谈的合照并置,作为作者自述,配上散文《“这也是生活”……》中富有诗意的名言:“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而用以引领该单元的二级标题是《哀范君三章》中的“从兹绝绪言”,将展览推向高潮。
诗句标题在鲁迅身后的纪念部分也充分展示出来,如第一单元以“又为斯民哭健儿”为题,呈现鲁迅丧仪的场面、国内外人士吊唁鲁迅的情形。在大量的悼念挽联、唁电、文章和图片中,许广平的《献词(鲁迅夫子)》和蔡元培的挽联“著述最谨严,非徒中国小说史;遗言太沉痛,莫作空头文学家”尤其引人瞩目。第二单元则以“斗士诚坚共抗流”为题,展示了国内外各地纪念鲁迅的活动。第三单元的“只研朱墨作春山”表现鲁迅作品改编成影视、戏剧的情况,更以多位美术家创作的鲁迅肖像布满一面展墙。
“展览前后,我开始构思《鲁迅诗传》,先对鲁迅的诗作了系统搜集整理,包括译诗和抄写古人的诗,甚至文章中引用、拟作的诗,不但有文本,还有手稿和相关研究著作。”黄乔生说,《鲁迅诗传》尽可能详细记述鲁迅与诗相关的活动:鲁迅接受的诗教、写过的诗、解读和评价过的诗等,是一部以鲁迅诗歌修养和创作为中心的鲁迅传记。鲁迅诗中有物,是起兴的载体,是品格的象征,梅兰竹菊、烟卷、菰蒲、大泽、神矢,有的来自故乡、本国,有的来自异域,有的出自《诗经》,有的出自《楚辞》。鲁迅是译诗的高手,翻译过尼采、海涅、裴多菲等人的作品,直到晚年,对诗的热情依然不减。就连他的日记和书信,也不乏诗意。在片段甚至零碎的日记中,有“大风吹雪盈空际”这样的句子,更不必说他的散文、杂感,处处闪耀着美的情思和语句。
理解鲁迅,要重视旧体诗
鲁迅作为中国新文学的大师,在新旧体诗理论和实践方面言行都有分量。
鲁迅先生有一段话:“我以为一切好诗,到唐已被做完,此后倘非能翻出如来掌心之‘齐天太圣’,大可不必动手,然而言行不能一致,有时也诌几句,自省殊亦可笑。”
黄乔生表示,这似乎是站在新诗立场上发言,犹言旧体诗已经成了经典(古董),美则美矣,路却已走到尽头。然而,新诗在鲁迅先生那里得到的评语更差。在与斯诺谈话时,鲁迅先生甚至说青年人因为写不好文章才来写诗,研究新诗纯粹是浪费时间。
那么,鲁迅先生在新旧体诗之间选择了后者,是出于无奈,还是所谓“积习”(惯性)?
“至少可以说,旧体诗仍然保持着顽强的生命力。鲁迅先生一生所作诗,新旧加起来,总共70余首,如果加上散文诗,也只百来首(篇),古体诗占了很大的比重。鲁迅诗歌一直是鲁迅研究领域中的一个花木繁茂的园林,中外学者汇聚,成果斐然。在鲁迅诗歌研究领域,研究者放下了新旧体之争、门户之争,形成了一个阵容可观的学术共同体。”黄乔生说,周振甫等学者来自古典文学领域,注释鲁迅旧体诗驾轻就熟。20世纪80年代很多高校编纂鲁迅诗歌解析、注释、鉴赏、新探等读本,后来渐多个人著述,如《鲁迅诗歌注》《鲁迅旧诗集解》《鲁迅诗歌编年译释》《鲁迅诗编年笺证》等。
20世纪90年代,黄乔生也曾参与过《鲁迅诗作鉴赏》(周振甫主编,陈漱渝、郭义强副主编)的写作。
研究中国旧体诗的外国学者自然也不少,但他们多醉心于《诗经》《楚辞》,沉浸于唐宋明清,较少顾及鲁迅这一代新文学家的旧体诗。
在黄乔生看来,鲁迅诗歌过去常常作为鲁迅思想的证明材料和象征符号,如“我以我血荐轩辕”宣示爱国精神,“俯首甘为孺子牛”表达为人民大众服务的志愿,“相逢一笑泯恩仇”期盼中日两国人民友好等。在一个特定时代,“寒凝大地发春华”“于无声处听惊雷”“只研朱墨作春山”等名句被高频使用,副作用是通过一种风格的作品无法领略鲁迅旧体诗的整体面貌,并且一些并不热烈或峻峭的句子如“破帽遮颜过闹市,漏船载酒泛中流”“躲进小楼成一统”等常被遮掩、回避。
“最近十几年,随着旧体诗热度持续升温,有关诗人鲁迅的研究成果陡增。这不难理解,诗歌是衡量文学成就的重要标尺,篇章整饬,语句浓缩,是文学家必经的训练,即便其不以诗歌为主创体裁。”黄乔生说,如果将鲁迅的著作分类编纂,不免遇到不好归类的篇什,即如散文诗,究竟归入散文,还是归入诗歌,抑或单列一类,就让人为难。《鲁迅诗传》以《野草》为主体的散文诗作为重点叙述对象,作为连接鲁迅前期和后期人生、沟通其新诗和旧体诗的枢纽。
“理解鲁迅与中国传统文学的关系,把握鲁迅文学的理想性、抒情性,体味鲁迅语言修辞的特点,必然要重视旧体诗。”黄乔生认为。
(内容来源:绍兴日报)
作者:越牛新闻记者 童波 编辑:方嘉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