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众生写诗
李德武
《山行水上:加里·斯奈德作品集外集》是继2021年斯奈德汉译诗集《龟岛:斯奈德诗集》出版之后,短时间内我们有幸读到的另一本斯奈德诗集。这本诗集收录了斯奈德过去鲜为人知的一些作品,这些作品为我们全面了解斯奈德的写作打开了一片新天地。
加里·斯奈德是一个超出他的国家和母语边界写作的诗人,让我敬重的不只是他对美国政治的批判态度、对自然的热爱和持有的环保立场,而是超出政治之外对众生的平等尊重和守护。他是一个致力于让诗歌语言变成光,普照众生的诗人。
隐修作为一种艺术精神在现代和后现代强调介入艺术中一度被批判,甚至否定。但斯奈德为我们创立了当代隐修诗人成功的典范。虽然他是垮掉派成员,但他与好友金斯堡走的却是完全不同的道路。他远离城市,在山村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春播秋收,建屋修路,正是这种生活让他的诗洋溢着山水的纯美和阳光的温暖。
他把这种对土、火、水、风等自然元素的依托以及对心智的发挥看作是对大日如来愿力(手印传递的信息)的践行,希望实现他的写作理想,即让诗歌成为众生的能量源。他说:“《说到诗人》从古代五种要素(指金木水火土)中探索快乐的境界,这五种要素,在古希腊和中国都被视为物质世界的组成部分。印度的佛教哲学家增加了第六种——意识或心智。我很想把这首诗命名为《五要素包含着;被刺穿;心智》——正如通常在大日如来画像中的手印上可以看到的。”(《龟岛:斯奈德诗集》,加里·斯奈德著,柳向阳译,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21年1月)
尽管我对斯奈德的诗风比较熟悉,但这本诗集还是让我感到了几分意外和惊喜。
斯奈德直接把佛教咒语写进诗里,令我意外。我们知道这是不可译的,它是佛陀能量和持咒者之间的直接对接和传递。在佛教里,咒语的梵语叫陀罗尼,意为总持。咒语的能量万物皆可感应到。在中国古代诗歌中,我还不曾看到咒语入诗的先例。咒语入诗的问题在于,容易将咒语符号化。但斯奈德这样用了,他很大胆,并且他把经咒当成了一种时空存在予以呈现。
这首诗里直接引用了佛教和印度教的一些咒语,也许斯奈德面对未来强烈的隐忧和危机感觉得靠人的力量无法改变现实,在我看来,这首诗更像是一篇祈祷文。斯奈德很可能是这类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作者。
斯奈德也有狮子吼的雄力,令我惊叹。这一惊叹来自他的诗《对五角大楼华盛顿人员的诅咒》。这首诗重要的是斯奈德对美国决策中心表现出的恶行给予了单刀直入的批判和呵斥。人们通常认为佛教精神是出世的,而不知道佛教的力是在入世中体现出的。斯奈德的这首诗让我见证了他内心的雄壮与果敢。
他意欲调和自然和工业之间不可兼容之心是那样坚定、乐观,令我敬佩。这体现在《失事汽车之歌》上。这首诗写的是汽车被水冲走了,散落在沙漠中。这些人造的废弃物大自然并没有遗弃它们。“月光照亮的铁木的枝干/牧豆树枝梢的微风”。斯奈德希望自然有能力使这些死的东西回归自然的怀抱,并能与自然融合为一,从死亡中获得新生。这类诗不能仅仅看作是“环保诗”,而是斯奈德对万物的一种平等关怀。正如他在《所在》这首诗里写的那样:
把箭射进那个恶魔隐秘的心脏有一次我说。
但机场摩天大楼市场没有秘密
只有更多不会致死的所在。
射那儿没用——
……没准一只小鸟
或者老鼠 会指着
并悄悄 在你耳边说
射那儿
——《所在》
他对中国文化的热爱如此之深令我赞叹。这种热爱不仅体现在他对佛教的依皈,对诗僧寒山的崇尚和诗歌摹写上,也体现在他对唐诗的翻译、对中国文化古迹的保护上。他对唐诗的翻译又再译为汉语无疑已是一个全新的文本。今天很多中国诗人也在对古诗进行摹写。这不足为怪,让我惊叹的是他爱之深、恨之切的表达。这在他《在地球上所见》一诗中作出了比较性的呈现。这首诗写了世界上很多著名的文化遗迹,有幸他提到了中国的几处古迹。
以上四点意外和惊喜让我更爱斯奈德了。至于他诗中的纯净,对世界文化差异的包容与尊重,与自然融合一体的宁静与生动,以及禅的简明有力,那已是他的日课。
斯奈德的诗是为这个星球上的众生而写的。如同他早在1983年创作的《为了众生》一诗所表达的那样,我们见证了斯奈德在他热爱的大地上,在太阳之下,始终欢乐地为众生写诗。
作者系诗歌批评家。
普通人的生存哲学
夏学军
莫言在《不被大风吹倒》中讲述了一个与风对峙的故事,令我印象深刻:爷爷推着一车草走在荒野上,狂风突然袭来,车上的草被卷得只剩一棵,褂子碎成布条,但他始终紧握车把,双腿如钉在地上。风停后,他仍站在原地,车把上挂着那棵孤零零的草,“像是胜利的旗帜”。这段文字没有华丽渲染,却用最朴实的画面道出了生活的真相——人可以被困境逼退,但不能被它打倒。莫言的笔触像一把钝刀,剖开苦难的外壳,露出普通人骨子里的韧劲儿。
这种韧劲儿贯穿全书。莫言写自己童年辍学,唯一的“课本”是一本《新华字典》。他在割草时背字词,放羊时抄成语,甚至用树枝在泥地上默写。字典被他翻得卷了边,却成了他“撬开世界的杠杆”。
成年后,他笔下的饥饿、劳作、小人物的挣扎,都带着泥土味儿的真实。比如他回忆母亲在饥荒年代捶打野菜充饥,绿色的汁液染脏衣服,苦涩的气味呛得人流泪,但她只是沉默地重复捶打的动作。莫言说:“母性可以让女人上天入地,生死不怕。”这句话背后,是一个普通农妇用最笨拙的方式对抗生存危机的倔强——不喊疼,不诉苦,只是把日子一寸寸熬过去。
书名中的“风”是生活的隐喻。它可能是突如其来的打击,也可能是日复一日的磨损。我的一位朋友曾遭遇裁员,白天送外卖,晚上自学编程,两年后转型程序员。他说最难的不是学代码,而是“每天说服自己别躺平”。这让我联想到书中的“雕塑论”:“狂风来临时,与其被裹挟成风筝,不如做一尊雕塑,等风过去。”雕塑的静止不是退缩,而是用沉默积蓄力量。
莫言的幽默感让苦难有了呼吸的缝隙。他写几个孩子冒雪偷鹅,偷到后发现竟是自家养的,最后“踩着雪灰溜溜走了”。荒诞的情节里藏着生活的悖论:有些困境无需战胜,学会与之共存也是一种智慧。
史铁生当守门员的故事更耐人寻味:因为双腿残疾,对手不敢朝他踢球,他只能在球门边抽烟、傻笑。莫言没有渲染悲情,反而用诙谐的笔触点破真相,接纳局限,才能找到自己的位置。就像他调侃自己:“饿极了连煤块都啃,发现嚼不动才罢休。”这种苦中作乐的豁达,令人忍俊不禁,却恰是普通人的生存智慧。
书中没有宏大的英雄叙事,只有真实的生活策略。希望总是在失望甚至绝望时产,而普通人抓住希望的姿态往往很笨拙:爷爷的车把上挂着一棵草,母亲捶野菜的木棒磨得发亮,辍学少年翻烂的字典页角卷曲……这些细节让我想到建筑工地上的钢筋:看似粗粝,却能撑起高楼。
书中金句频出,但最打动我的是那句大白话:“风来了,你就蹲下;风停了,你再站起来。”我想到老家种玉米的父亲,暴雨把幼苗拍进泥里,他不急着补种,而是等太阳晒硬地面后,用铁锹轻轻一撬,倒伏的苗子便又挺直了腰。
合上书,慢慢回味,我懂了莫言的“风沙哲学”。他笔下从不歌颂苦难,也不幻想逆风翻盘,而是像荒野上的骆驼刺,把根扎进最贫瘠的土壤。书中提到西北农民对抗沙尘暴的土法子:用碎石压住屋顶的茅草,风越大,石头压得越紧。不求飞得多高,只求在风沙中站稳脚跟。正如莫言在诺贝尔奖演讲中所说:“我是一个讲故事的人,我写的不是英雄,是尘土里长出来的命。”
作者系辽宁本溪读者
作者: 编辑:宋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