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来了,它携着独有的魔法,不啻唤醒了田野与溪水,也还有山峦。在春日暖阳的映照下,那起伏的群山因了新绿的点缀与层染,明艳了画面的色彩,丰富了山野的青味,也自丰富了场景的动感。
清明前夕,当我回到浙东四明山麓小山村祖父祖母的老家,透过满山漫坡拥青叠翠丛中吹来的暖煦微风,我隐隐地闻到了丝丝缕缕的松花香。“哦,松花粉要登场了。”
老家所在的小山村,四面被山裹挟,开门即见山,山上皆是松。祖父说,这是一代一代人接力种下的。何况这些山似乎也只认松树。若是种其他树,不是枯死,就是长不大。祖父的话中,不免透闪出他与村民们对松树的偏爱。我曾寄养在小山村,除了深秋时节会帮助祖母上山拾些衰落的松毛丝,为柴灶积攒这特别给力的引燃物外,记忆最深的也就是在祖母指导下上山采撷松花粉了。
松花粉,说白了,也就是松树的雄性生殖细胞,藏于雄花穗内。雄花穗,多呈椭圆形或塔形,生于松树嫩梢的基部。从2月中旬开始生长,到3月下旬开花,花期一个月左右。那些天里,我总是隔三岔五上山观察,“咦,前几天还瘪瘪瘦瘦的,今天怎么就有点鼓鼓囊囊了呢?”正可谓不见其长而日有所长。
时间一旦在花穗中留下生长的刻度,便是那样地惊艳我心,缱绻我情。那么,什么时候才是松花粉的成熟期呢?
只要看到花穗呈微黄色,花粒稍有松动,用手轻捻慢揉,能催泻出花粉,就到了适合采摘的时候。——这是祖母长期积累的经验之谈,也是祖母催促我准备上山采集的信号与指令。事实上,采集松花粉最好的时段就是在清明前后的两三天内,因为此时花穗最饱满、香味最浓烈。
或许是因为山上松树太过密匝,加之花穗饱蘸花粉而多少有些外泄,微风里夹杂着的松花幽香便不时向我们袭来。在松树下小站片刻,说不定会有一场突如其来的小小“松花雨”,让你措手不及。
莫要小觑采集松花粉的活计,它可是一项技术活。祖母告诉我,“要尽可能采摘树冠下层的花穗,树比较高的可以考虑采摘中间花穗。”为什么?她说,“这样才能保证来年松树更好生长。”而今想来,但凡我们采集过的地段,次年松树不但生长茂盛,而且花穗也是硕果累累,这不能不说与祖母合情合理的科学采集有着密切的关联。
把一个个被采集到的花穗棒小心翼翼地装进塑料袋,回家后晾晒于铺垫着油纸的地面上。正午时分,在阳光的直射下,我惊喜地发现花粉开始慢慢吐泻。我开始为它翻身挪位,助其更快更好地吐泄。到了傍晚,我还会轻轻拿起几撮花穗棒相互碰撞,花粉淅沥而下。仔细听,那簌簌落在油纸上的声音,既像蚕食桑叶般的细碎,也如蜻蜓点水般的滑溜——其实,从花穗中“分娩”出来的松花粉,也是灵动而富有生命的小精灵。
收集到的花粉,多少会有些杂质,还得过筛。过筛后的松花粉,因为祛除了杂质,尤其经过了充分的晾晒,更是亮得金黄,粉得细腻,香得沁鼻,让人心生喜欢。
松花粉惹人喜爱,不只是因为它是最本色最绿色的食物,集聚了人们所需的丰盈的生命物质和营养元素——问君健身为何物?无意摇落松花粉。传说唐朝诗人李商隐曾患抑郁症,治愈后又得病,正是松花粉将其调理好了,于是松花粉也一直被后人视为神奇之物;也还是因为它自身特有的触发味蕾的“色香味”:艳丽的明黄色,浓郁的兰馨香,以及醇厚的酥润味。当三者完美地结合在一起的时候,其清纯的禀赋便被发挥到了极致。对于餐饮这一行来说,尽管松花粉充其量是一种陪衬,但圆妙之处就在于它总能像催化剂那般,引领食物臻于“各美其美,美美与共”的境界。
松花粉多被用来调制佐助年糕和汤圆,而今随着冰箱的出现,松花粉的储藏时间和质量获得了革命性的保障,于是松花粉垒年糕、拌汤团,可以成为贯穿全年的一道精美点心。当热腾腾的年糕、汤圆出锅,盛至碗内,只须用调羹稍加洒落(切勿贪多求厚)、拌和,松花粉因遇热气而愈发鲜亮、圆融、活泛,空气中瞬间弥漫起特有的馨香。一道简简单单的年糕抑或内里货色满满的什么鸡油汤圆呀芝麻汤圆呀豆沙汤圆呀,终究因松花粉的参与并交融,而陡增格外的鲜润、香润与酥润。
这是怎样的一种精妙呀!在我看来,松花粉有时竟能与年糕、汤圆等主食食料平起平坐,甚而还会抢些风头,这实在是因为松花粉的实力与魅力太过强大——毕竟,松花粉里深深地裹挟着松针的芳香,唇齿间装满了山野的温柔和人世间的乡愁。
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祖母总是会如期给我们送来一大罐亲自采集的松花粉。有一次,我跟她说:“现在市场里也都能买到,再说您年纪大了,上山不容易,以后就不用送了。”听到这话,她老大不高兴:“市场上出售的哪能跟我的比。咱山区污染少,而且我筛得也特别干净。以后就算我不能上山了,可你们叔叔婶婶在,我帮忙过筛总没问题吧。”……
春风拂面风铃响,犹记松花扑面来。而今,祖父祖母虽已离我们而去,但每年我们总是如约赶往老家,与叔叔婶婶们一起上山采集松花粉,并如法炮制加工工艺。清明之际,全家还会围坐一起烹调松花年糕和松花汤圆,在品尝中让思念的树影在舌尖上婆娑,任乡愁的翅膀在瓷盘中停栖。
(内容来源:钱江晚报)
作者: 编辑:王慧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