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的正月，会稽山中的王坛东村，是寻梅赏花的胜地。

到了香雪梅海时节，作为一个住在山中的人，我总想着把今年梅花开得如何的消息，告诉自己的朋友，甚至自己都觉得有一种义务，要把这山中的梅花消息让更多的人知道，让更多的朋友到山中来，在这数千亩的梅林中作一日悠游。

读陆游的梅花诗，发现这种传递梅花消息的情结，他老人家也有。这个在梅花开得“雪堆遍满四山中”狂想着“一树梅花一放翁”的诗人，在宦游巴蜀过阆中时，以诗文记录所见所闻所思所感，《阆中作其二》中有句：

平生剩有寻梅债，作意城南看小春。

原来陆游觉得自己一生都欠着梅花的债啊，他的债务感，和今天的我们在赏花时想发朋友圈、发小红书的冲动是一样的。或许，这种冲动，这种想把天地之美给我们带来的愉悦和感动告诉大家的冲动，是古今共通的吧。

其实，不止陆游有这种寻梅债，比他小18岁的江西诗派殿军人物赵蕃（1143—1229）的梅花债似乎更深一些。当代著名诗歌研究专家莫砺锋老师在《江西诗派研究》一书中，认为赵蕃的咏物诗大多写得浅露平直，既少寄托，亦乏风韵，并以赵蕃的《梅花六首之一》为例：

平生欠汝哦诗债，岁岁年年须要还。

未至腊时先访问，已过春月尚跻攀。

直从开后到落后，不问山间与水间。

却笑渊明赋归去，庭柯日眄自怡颜。

莫砺锋老师认为：这样的诗在思想内容和艺术手段上都没有什么值得称道之处。但我们却能从这首诗里读出赵蕃更明显的对梅花的债务感。不知道赵蕃梅花债的义务感，是不是从陆游诗句中得到的？或许是在“一代咏梅成正声”的两宋，在林和靖、苏东坡、陆放翁等著名诗人的倡导引领下，梅花已然成为“群芳盟主”，从一个被玩赏的审美对象，提升为一个崇高的文化象征了，对于崇高的文化象征，诗人们可不敢懈怠亵玩。晚明文士李日华在《味水轩日记》中写道：“凡花皆可云卖云买，惟梅不可。但当云聘梅嫁梅耳。”

时至今日，东村梅海，也没人会随意折枝，或许我们都保有这份对梅花的崇敬之情，梅是国魂啊。今年梅花节时，有位瑞士的朋友来村里看梅花，大为惊叹，说欧洲也有梅花，但是只有在中国的会稽山中，她才感受到梅花的美，深为感动。她看到林中地上有去年冬天修剪下来的梅枝，梅花依旧开放，她小心地问：能否带一枝回城里？我说，这是去年修剪下来的枝条，可以带一枝回去的。剪了一枝给她，她满心欢喜。我想起一句古诗“山中无所有，聊赠一枝春”，当我用蹩脚的英语把这句诗和梅枝一起给她的时候，她脸上洋溢着喜悦，上车时不断感叹“what a day！”这在英语中应该是表达一种无法言表的感动。

最近的两个周末，我都在山中梅林中悠游，每天都遇见一个大哥，已过花甲，须发皆白，背着一个旧双肩包。第一次碰到他，是在村口西边小山的亭子上。东南边的花开得好，他却在西边无人涉足的亭子上独自坐着，吃饼干，喝自带的茶水，一身旧衣裳，我以为是流浪者，好奇地多看了他两眼。第二次碰到他，是在周六的晚饭后，我和妻子散步，看到他背着包从山上下来，还用手机照明。第三次碰到他，是在水库后我们所谓的梅林秘境、游客罕至的山谷。这山谷背阴，花开得迟，东南坡的花已入尾声，西北山谷梅林秘境才盛放。我看到他，实在忍不住好奇心，就上前问：“大哥你好，你是村里人吗？最近一直碰到你，以前怎么没见过你？”大哥反问：“你是哪里人？怎么一直碰到我？我是诸暨文化馆退休的，已经在山里住了十几天了。”同游者赵老师也是诸暨人，两人聊了好久，一片梅林中，两个爱花人，共同感叹这花间的美好。

问及梅花开时为何要在山中住着，我们都会想起林和靖的名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据说梅花在晨昏之际没人打扰时，开得更肆意，所以暗香浮动，人气过盛，花儿也会害羞啊。

孩子们在梅林中漫步，自然会想起很多美好的诗句，那些书本上的句子，一个一个在他们的脑海中具体地呈现出来。安安说，她愿意在梅树下静静地坐着，坐一整天；苗苗看着满地的花瓣，说她理解了林黛玉的《葬花吟》。上小学四年级的一休哥，和我们从东村走到刀坑，一路上不停地奔跑，精力旺盛，他妈妈说，在城里，一休哥是个不喜欢运动的孩子。另一个孩子郑熹，才上幼儿园中班，进村后一直对跟着我们的一只小狗情有独钟，但是走到那片梅林秘境时，突然大声说：“哇，有这么多白色的花啊。”似乎一片花海瞬间毫无遮蔽地呈现在他的世界中。

何老师是教美学的，那天她的朋友圈是这样的：

朝花夕拾、一日看尽长安花、飘落、秘境……

有些词语，在某些特定的时候，会突然生生地出现，让你感受到这些词是如何和你串联起来的。

美，是真理显现的时刻，一切都被无蔽地呈现。

（内容来源：绍兴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