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我寄养在浙东四明山麓小山村祖父祖母家。春节期间，正是天寒地冻之际，小山村的气温显然要比平原地区低许多，而这也就形成了频频下雪的环境。有道是，“瑞雪兆丰年”。为此，小山村的乡亲就送给它一个吉祥的雅号，曰“年雪”。

下雪时，一些调皮的孩子总是喜欢冲向雪帘，他们或仰头任雪花飞栖在脸上、肩上、脚上，或与雪片一起舞蹈、低吟、周旋，或干脆躺在雪地上感受雪的柔软、温馨与浪漫。然而，真正调动起孩子们与雪互动情愫的，该是大雪骤停、冬日暖阳的时刻。

雪一停歇，出现在我们面前的就是一个银装素裹的世界！满目皆白，白得彻底，几乎不留一点余地。及至推开房门，突然发现，大地似乎成了一个温静而更如熟睡的少女。放眼而望，老屋对面的“馒头山”已经妆成了一个大雪人；近看石桥、农舍，皆穿上了白袍；而小山村那众多的柿树，更让人领略“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的景致。于是乎，雪后的小山村，便自成为孩子们堆雪人、打雪仗最好的去处。堆雪人，开始只是将雪垒成一个直径二三十厘米的雪团，并利用其黏性，沿着积雪向前滚，便可越滚越大，最后，则成了要几个人一起使劲才能推动的大雪团。通常，我们会利用稻谷仓库前的晒场，只需绕上几个来回，雪团就成了。然后，大家七手八脚，分别给其安上脑袋和手脚，再在脸部安上或刻出眼、鼻、嘴、耳朵。如此这般，这雪人就算堆成了。

打雪仗，是下雪后的必备功课。除了个对个打、一个人跟几个人打外，还有团体打，几个人对几个人打。怕打伤身子，事先我们总是制订规则，比如雪团里不准裹挟硬物，比如距离要在十五米以上，比如一个人身上被雪球打中若干次就要弃阵出列，等等。打雪仗，颇是辛苦，也够忘情。打着、打着，有时竟令我们忘记了饥饿。口渴了、肚饿了，就抓一把雪放进嘴里，而一次又一次地躲避、出击、摔倒，更令我们全身火热、不知疲倦。

在小山村，只要天气连续放晴，两三天后屋顶、路边、山上等处的积雪便开始慢慢融化。而一到了晚上，气温骤降。次日起床，走出屋外，另一道景致——挂在屋檐下琳琅满目的“冰凌花”就突兀出现在了我们眼前，让人顿生“遥看瀑布挂前川”的诗意。“冰凌花”，是雪融化遇冷后凝结而成，故而有着水晶一般的剔透，它是随物赋形的产物，是通过瓦片滴漏形成的。瓦片本身厚薄不匀，加之左右前后摆放参差不齐，这也就决定了雪水遇气温骤降所形成的“冰凌”长短不一、粗细有别，整体样貌也不尽一致。而之所以称其为“花”，不仅因为在不少由稻草代瓦所盖的屋檐和一些老旧房屋檐下长成的“冰凌”中，常能看到叶片、羽毛、小虫和苔藓等杂物被包裹其中，令“冰凌”显得“繁花似锦”，更是因为远远望去它们就像列队的波斯舞娘，袅袅婷婷、婀娜多姿，煞是好看、别致，故以命之。自然，在那个物资严重匮乏的年代，也因为其晶莹透亮，在阳光的拂照下泛着丝丝甜蜜，不时刺激着伙伴们的味蕾，蛊惑着我们去嚼“冰凌花糖”。

其实，雪后看“冰窗花”也可谓一景。或许有人会说，“冰窗花”那是东北的特产。不错，小山村虽不能与东北的环境相提并论，但小山村雪后特殊的气候环境和祖父祖母家的特殊条件，自为形成“冰窗花”提供了“温床”。须知，在极限气候下，小山村实际的气温往往在零下十摄氏度左右，而祖父祖母家因经济条件相对好点，厨房间窗户都装上了玻璃。雪融后的早晨，我总能发现玻璃窗上形成的“冰窗花”。而今想来，这“冰窗花”的形成，正是靠了屋外气温低而早晨厨房间烧煮年饭而令室温骤升的温差，致使出现了难得一见的“冰窗花”。尽管与东北的“冰窗花”相比，其稍稍逊色，但其形态、韵致犹在。是啊，不管剔透或是雾朦，都如雪一样纯洁，没有一点杂质，银雕玉塑，晶刻莹作。此时此刻，面对一些“冰窗花”的画面，你跃上联想的良骥，于驰骋间去观赏、去发现，“千姿百态”的山川湖泊、动物植物乃至人物举止，竟栩栩如生、跃然窗上矣。为此，祖母常跟人家开玩笑，“咱家过年不买年画，有这些‘冰窗花’就足够了”。而两位婶婶则会找出铅笔，依样画葫芦将图案描摹下来，说“夏季里可以作为绣麦秆扇团花的参考样”。

年雪就是这样恣肆而任性，由年雪衍生出来的种种梦想和快乐的情愫竟如此丰沛而厚重，以至在我大脑皮层中形成最初的沟回、打下最深的烙印，至今仍让我一往情深、挥之不去。是的，在孩子们心中，春节如果只有年菜、年酒、年礼、年戏而没有年雪，这多少会折了年味、年趣、年韵。新的一年春节即将来临，我是多么想回到小山村去重温童年时的这一幕呀！

（内容来源：绍兴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