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于风景如画的兰亭、沈园,游人如织的鲁迅故里,我更想寻个僻静处,探访那些百年前的英雄们。
在东浦镇上、在和畅堂旁、在府山以北,一个不起眼的路边,我期望再靠近他们一些。尽管只是空间上的近,弥补不了时间的隔阂。远去的故事,从前的人们,正一点一点消失在我们视野。
走过一进进小院,闷热的天气竟迎来一阵清凉,整洁的屋瓦、精巧的院落、随处的生活气息,与绍兴过去的民房别无二致。“他们也都是凡人”,故居时刻提醒着我。在走上革命以前,他们也不过是某位隔壁家的秀才,或者某位大官的女儿。然而,秀才放下了笔,举起了手枪;女子扔下了针线,挥起了长剑——如今,手枪已锈得只剩残骸,却曾一枪击中大清国的心;长剑也已锈迹斑斑,却曾一度燃起无数青年人的热血。
以上,是我分别在徐锡麟故居与秋瑾故居所见的。还有一处,是在大通学堂。旧时的教室、训练场还清晰,我不知道那些究竟还是不是原貌,但分明在那棵古树下,阳光泄入的时候,隔着玻璃的影,依稀能听见学生们声声操练的呐喊,听见他们整齐的步伐踏着青石板,还有徐先生在讲台前痛诉国难,击桌挥拳,声泪俱下……
要说绍兴有多先进有多开放,其实也并不恰当。这座可以称作辛亥革命策源地的城市,旧时,也如同鲁迅笔下的S城,充斥着几千年的落后气息,因袭着“从来如此便对”的迷信,路边几个阿Q状的小老百姓。生活条件也很落后,以致1916年,孙中山到访绍兴时,也指出这里露天茅坑到处都是的问题,疾呼“卫生之事,宜加讲求”。
但,正是这块平凡的土地,曾诞生了一大批的仁人志士,曾创办了第一所培养革命干部的学堂,曾孕育了一支颠覆满清王朝的力量,曾引领了举国震惊的革命起义。这并非神话,确凿是历史,是值得刻于石碑记于人心的历史,每当提及,便心潮澎湃。是啊,这是绍兴过去的荣光!
可这也是令人费解的历史。为何革命之火燎原全省,单单绍兴成了其中策源地?自古江浙一带名人辈出,为何绍兴籍人独领风骚?又为何,民国之后这类人这类事皆销声匿迹,以致如今他们几近在绍兴人的记忆里消失?——古轩亭口,秋瑾像前,几束白花也是零零碎碎。
物产丰盈大概不是理由,绍兴虽然如鲁迅所说的“会稽古称沃衍,珍宝所聚,海岳精液,善生俊异”,然而“鱼米之乡”的名号却是涵盖整个长江中下游平原。经济繁荣似乎也不是理由,仅清末新办的近代工厂数量,绍兴就不及杭州的三分之一。开放进取更不是理由了,这点哪能跟隔壁“五口通商”之一的宁波比。
即便综合以上因素的有利条件,仍不足以证明绍兴有策源起义的能耐,剩下的,只能说是运气之故罢:刚好有几位青年走上了革命道路,然后策动一群人,便在绍兴凝成一股势力——那么,为什么偏偏是这几个人?
那天,在明季士大夫王思任的诗中,我终于找到了答案。
他说:“吾越乃报仇雪耻之国,非藏垢纳污之区也。”
这句诗,来自这位诗人毅然殉国之前。它曾作为革命家陶成章的自勉诗,题在结尾;曾作为鲁迅生前最后几篇杂文之一《女吊》,写在开头;也曾烙印在三百年后那些绍兴籍革命党人的心里,即便记忆稍有误差,大意却是丝毫未变。它无数次向世人证明,绍兴是复仇之邦,是卧薪尝胆、东山再起之地!
“复仇精神”,我曾多次“越文化”课题研究中见过这个词,却总是不解,以为这不过是勾践之后沿用了千年的典故罢了,哪里代表得了一种地域精神呢?如今我相信了,且是确信。
当年勾践的“十年生聚十年教训”终于兴越灭吴的老话不必再谈,且如今已是越地文化之瑰宝,名作“胆剑精神”;东晋谢安他们东山再起的旧事,自然也是发生绍兴一带;明末清初,清军南下,国难当头,绍兴志士誓死不降,一心报国,祁彪佳、刘宗周、王思任等名士皆殉节而死;同时期的张岱,明亡后亦坚持民族气节,披发入山,向死而生……我忽然明白了。他们不仅有反抗压榨争取民族独立富强的企盼,更有那些明末清初的志士们留下的带有仇恨的遗愿,如同隐匿在灰堆里的星火,历经三百年终于熊熊燃烧。
复仇是“硬”也是“韧”,是绍兴师爷的那颗“文胆”,是“一个都不饶恕”的骨气。绍兴的革命者们为颠覆满清而前赴后继,办学堂,练军队,做报纸,搞演说,不惜流血牺牲。孙中山先生应该看在眼里,因而当年在到访绍兴,游览宋六陵时,孙先生格外赞叹那些护陵者的义举:“今见唐林等义民,不畏凶暴,护六陵遗骨,何浙东义士之多也。……今虽五族共和,东三省和内外蒙古,皆归一统,然民族之正气长存,不可为外人侮也!”这片土地的某种“正气”,革命英雄有之,平民百姓亦有之。
如今一百多年过去,“名士之乡”早已成为绍兴一张金名片,满城的名胜古迹咱们也如数家珍,可我们必须思考的是,这些“名士”与“名胜”究竟从何而来。
两年前在纪念辛亥革命110周年大会上,总书记讲到要“缅怀孙中山先生等革命先驱的历史功勋,就是要学习和弘扬他们为振兴中华而矢志不渝的崇高精神”。革命先驱,绍兴自然是不缺乏;历史功勋,也早已铭刻成碑文;崇高精神,我们又岂能轻易忘却。
请记住:会稽乃报仇雪耻之乡,非藏垢纳污之地。
作者:陈振宇(绍兴文理学院)
作者: 编辑:叶露洁